漠北的风，一年只刮两次，一次刮半年。
这话虽糙，却精准地道出了朔方城的脾气。这里天高地阔，黄沙与蓝天是永恒的主色调，规矩礼法远没有一碗烈酒、一把快刀来得实在。
而朔方城将军府的大小姐林安，便是这粗粝土地上最明艳、最不和谐的一抹亮色。
清晨，太阳刚把城墙垛口染成金红，一道火红的身影便策马如箭，从将军府侧门疾驰而出，惊起一串沙尘。马是西域来的汗血宝马，
通体雪白，唯四蹄如墨，名曰“踏雪”。
马上之人一身红衣，并非京中流行的繁复罗裙，而是利落的胡服改制，窄袖束腰，长靴及膝，衬得身段窈窕，英气逼人。乌黑的长发高高束成马尾，随着骏马的奔腾在身后猎猎飞舞，像一面骄傲的旗帜。
“大小姐！您慢着点！将军说了不让您……”守门的老兵话音未落，人和马早已只剩远处的一个红点。老兵摇摇头，脸上却带着纵容的笑。这朔方城，谁敢管这位小祖宗？
林安才不管什么让不让，她只觉得胸腔里憋着一股劲儿，非得让踏雪撒开了跑，让漠风刮过耳畔，才能畅快。她笑声清脆，混着马蹄声，一路闯过刚刚苏醒的集市，惹得鸡飞狗跳，菜贩笑骂着护住自己的摊子，眼神里却并无多少责怪。这城里谁不知道，林家大小姐性子是野了点，心眼却极好。
日上三竿，林安终于餍足地慢下马蹄，溜达着回府。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脸颊因运动和兴奋泛着健康的红晕，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像是将边塞最亮的星辰都揉了进去。她翻身下马，动作流畅漂亮，将马缰随手抛给迎上来的小厮。
“哥！”人未到声先至，她一阵风似的卷进前厅。
厅内，少将军林澈正在查看沙盘，闻声抬头，脸上是无奈又宠溺的笑：“又去哪儿野了？爹正找你呢。”
“找我干嘛？反正不是考校功课。”林安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自顾自倒了杯凉茶，咕咚咕咚灌下去，毫无闺秀风范，却自有一股洒脱动人的生机，“我刚才去西市，看见一群贩骆驼的胡商打架，可有意思了！我还帮那个被欺负的小个子说了两句话呢！”她眉眼飞扬，带着点“快夸我”的小得意。
林澈看着她沾了灰尘却依旧明艳照人的脸，叹了口气：“你是帮了忙，然后顺带把人家的摊子撞翻了，赔了多少钱？”
林安眨眨眼，一脸无辜：“哥你怎么知道？……哎呀，小事小事，用我的月钱扣嘛！”她凑过去，扯着林澈的袖子，“爹到底找我什么事？你们是不是又要去巡营？带我去吧哥！我保证乖乖的！”
“巡营？”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不容错辨的威严，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你上次去巡营，差点把伙头军的帐篷点了！”
林大将军林弘大步走进来，身形魁梧，面容刚毅，久经沙场的气势不怒自威。可目光落到女儿身上时，那威严便如冰雪遇阳般化开些许。
林安吐了吐舌头，毫无惧意地迎上去，抱住父亲的手臂摇晃：“爹~那都是意外嘛！我这次一定听话！我保证离火源和弓箭远一点！”
林弘看着女儿娇憨明媚的笑脸，一肚子的训诫到底没说出来，只是板着脸道：“整日没个正形！看看你，哪点像个体统的大家闺秀？”
“朔方城的大家闺秀就该这样嘛！”林安理直气壮，“难道要像京里那些小姐们，走一步喘三下，说话蚊子哼，那多没劲！”
林弘和林澈对视一眼，皆是无奈一笑。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他们确实舍不得用那些繁文缛节束缚她。她的鲜活、她的明烈，是这黄沙漫天的边关最珍贵的色彩。
只是他们此刻尚不知晓，这抹朔方风沙孕育出的、未经雕琢的明艳，很快将卷入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波谲云诡的皇权中心，掀起怎样的波澜。
而命运的旨意，已悄然踏上了通往这座边城的路途。
这日午后，林安闲来无事，又在朔方城的街巷间溜达。阳光晒得青石板路发烫，空气里弥漫着烤馕和牛羊肉的香气。她正琢磨着是去听一段胡商带来的古怪弦子，还是去校场蹭会儿哥哥的兵士们操练，前方一阵骚动和哭骂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只见一个卖干果的摊主，正揪着一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小男孩的耳朵，唾沫横飞地骂着：“小兔崽子！敢偷老子的钱！看我不打断你的手！”说着，蒲扇般的巴掌就要落下，那孩子吓得浑身发抖，脸上满是污垢，唯有一双眼睛因恐惧而睁得极大。
“住手！”
清亮的女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林安几步上前，一把格开了摊主的手腕，力道巧劲，既拦下了打，也没伤着人。
“王大叔，多大的事儿，值当下这么重的手？”林安蹙着眉，将吓傻了的孩子拉到自己身后护住。
那王摊主见是林安，气焰顿时矮了三分，但还是愤愤不平：“大小姐，您给评评理！这小贼偷我卖货的铜钱！那可是我一早上的辛苦钱！”
林安低头看了看那孩子，他瘦得几乎脱相，嘴唇干裂，裸露的胳膊上还有新旧交叠的伤痕。
她心里一软，从腰间荷包摸出一块碎银子，抛给王摊主：“够不够赔你的？再多的，算我请这孩子吃你几个馕饼。”
王摊主接过银子，掂量一下，远超他丢失的钱数，立刻眉开眼笑：“够了够了！大小姐心善！您说了算，说了算！”他忙不迭地包了好几个热乎乎的馕饼塞过来。
林安没接饼，只拉着那孩子走到街角阴凉处，蹲下身，声音放柔了些：“饿了吗？先吃点东西。”
孩子怯生生地看着她，又看看香喷喷的馕饼，最终抵不住饥饿，抓过来狼吞虎咽。
林安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才又问：“为什么偷钱？家里人呢？
孩子吞咽的动作慢了下来，眼圈一红，哽咽道：“……没、没家人了。我是从凉州逃来的……被人贩子抓了，好不容易跑出来……我、我太饿了……”断断续续的叙述里，充满了恐惧和艰辛。
林安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朔方城治下，竟还有人贩子流窜作恶，还将孩子祸害成这样！
“他们有多少人？藏在哪儿？你知道吗？”她压着怒火问。
孩子努力回想，提供了一个大致的方向——城西废弃的土坯房区，那里鱼龙混杂。
林安立刻起身，对跟着她的一个护卫道：“送他去医馆看看伤，再给他买身干净衣裳，安顿到府里吃点热的。”
吩咐完，她翻身上马，直奔军营。
片刻后，一队轻骑疾驰而出，直扑城西。然而，那伙人贩子极其狡猾，似乎听到了风声，等林安带人赶到时，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一些杂乱痕迹。
“搜！给我把这片地翻过来！”林澈闻讯赶来，下令道。
林安却拦住了哥哥，明艳的脸上闪过一丝与她平日跳脱不同的冷静：“哥，他们既然如此警觉，强搜恐怕打草惊蛇，反而让他们藏得更深或者溜走。”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得让他们自己出来。”
是夜，月黑风高。城西荒废的区域更显阴森。一个穿着素净罗裙、看似与家人走散、惊慌无助的年轻女子，正踉踉跄跄地在断壁残垣间奔跑，不时害怕地回头张望，低声啜泣。那柔弱可怜的模样，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像一只误入狼群的小白羊。
这自然是林安。她卸下了红装胡服，洗去了明艳张扬，刻意扮作寻常弱质女流。
果然，暗处几双贪婪的眼睛盯上了她。窃窃私语声传来：
“大哥，看！有个落单的娘们！”
“看样子不像本地人，细皮嫩肉的……”
“抓了！能卖个好价钱！”
几条黑影从黑暗中扑出，直向那“柔弱”女子而去。
就在他们的手即将触碰到林安的瞬间，那原本惊慌哭泣的女子猛地抬头，眼中哪有半分恐惧，只剩下冰冷的锐光和一丝得逞的笑意。
“等的就是你们！”
她身形灵巧地一闪，同时一声清叱：“动手！”
四周火光骤起！早已埋伏在周围的兵士如神兵天降，瞬间将那几个目瞪口呆的人贩子团团围住。林澈带着墨刃、青锋等部下从阴影中走出，面色冷峻。
林安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恢复了她那副明烈张扬的神情，走到那为首的人贩子面前，抬脚就踹了过去：“敢在朔方城做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你们是没打听过这是什么地方？林家的地界，容不得你们这群宵小撒野！”
第二天清晨，朔方城的中央广场上人声鼎沸。那几个鼻青脸肿、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贩子跪在地上，周围是群情激愤的百姓。
“就是他们！拐卖孩子！”
“天杀的！打断他们的腿！”
“砸死他们！”
烂菜叶、臭鸡蛋、小石块如同雨点般砸向那些人贩子。百姓们唾骂着，宣泄着对这些破坏边城安宁的恶徒的愤怒。
林安抱着手臂，站在不远处的高台上看着，晨光勾勒出她清晰利落的身影。她脸上没有胜利的得意，只有一种沉静的凛然。她守护的，不仅是那个孩子，更是这片土地上她所珍视的、粗粝却自有其法则的公平与安宁。
经此一事，“林家大小姐”在这朔方城的声望，不再仅仅是将军宠爱的、活泼或许有些莽撞的女儿，更添了几分令人心折的侠气与智慧。
人贩子的风波刚平息没几日，将军府的气氛却莫名凝重起来。来自京城的旨意快马加鞭送到了林弘手中，皇帝召他即刻返朝述职。
朔方城的自由空气仿佛骤然被抽紧。林念安那颗刚刚因行侠仗义而雀跃的心，也慢慢沉了下来。她隐约感觉到，这次离开，或许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例行的述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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