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形容枯槁的男人走过,露水沾湿了衣襟。
草丛里传来湿滑黏腻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贴着地面快速移动。弯曲的枝丫勾住男人的衣角,扯下一块布料挂在树梢,得意地摇了摇。
阴影里传来尖细的笑音,不似人声,时远时近。黑影跳跃着、嬉闹着,抖得草叶沙沙作响。
然而男人毫无所觉,只一步一步地慢慢走着,泥土上留下清晰的脚印,很快这些脚印就连成了一个圆圈。
他踩着脚印继续向前,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下。
他每走一圈,身形就缩小一圈,原本合身的衣服已经变得空空荡荡,饱满的皮肤也贴在了骨头上面。
他的脚步踉跄起来,跌跌撞撞却没有摔倒,肢体扭曲着继续向前。
男人走了一圈又一圈,走到一身皮肉彻底干瘪,走到剩下的白骨散落一地,再也爬不起来。
草叶簌簌地动着,也许有什么东西来了,也许有什么东西走了,像是缓慢,像是急忙。
许久之后,长满杂草的土地抖了抖,揭被子一样得揭开地皮,把森森白骨妥帖地盖好,然后蠕动了一下,翻动身子掩埋掉脚印,就不动弹了。
山间又恢复了寂静。
一朵桃花从枝上飘下,还未来得及落到水里,就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捞了回来,重新安在枝头。
手的主人是位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少年,青丝垂落,白衣胜雪。
他的眼睛乌黑而明亮,干净的脸颊被桃花映出红润的颜色。
——就像活人一样。
他的身子很轻,轻到桃花树的枝丫都不会被他压弯。他就这么伏在一树的桃花之间,静静地注视着河水对岸发生的一切。
人是什么味道?
原景不知道。
人过不了河,他也过不了河,迢迢流水像是九天之上的银河,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可惜这里没有喜鹊搭成的小桥,只有一群吃人的妖魔。
不过,也幸好他没有生在对面,否则恐怕等不到吃人,就要先给那些鬼怪撕得支离破碎。
毕竟,他只是一个弱小的桃花鬼。
原景坐起身子,晃荡了下**的双脚,右脚腕上系着一串鲜艳的红绳。
他其实没那么饥饿,对于“人”这种生物更多的是好奇——好奇他们吃起来究竟是什么滋味。
天就要亮了,他不喜欢晒太阳,于是躲进桃花里睡觉。
时间对于不会衰老的桃花鬼而言没有意义,他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等再睁眼时,翠绿的山林已染上了一片金黄。
山林终于摆脱了单调无趣的绿意,原景高兴地从树上飘下来,踩在枯黄的树叶上,用脚趾碾了碾。
他走不远,只能在附近徘徊,便绕着桃树转了一圈,捡了一堆叶子抱在怀里,每一片都不尽相同。
一股熟悉的气味没入鼻尖,他摸了摸鼻子,直起腰来,舔了下嘴唇,血一般红色填满了清澈的眼眸。
是人的味道。
很香。
原景忍不住追寻,左顾右盼,终于找到了气味的来源。
更可喜的是,不在河对岸,而在河这边。
竟是打山那边来的。
那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面容坚毅,带着几分粗粝,眉目间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沧桑。
他穿着一件朴素的黑衣,没有任何装饰,腰间挎着一个葫芦,一把长刀。
他的手一直扶在刀柄上,步伐很稳,一派从容,仿佛山间没有什么能挡的住他。
直到他看到那个怀抱着树叶、站在桃树旁的桃花鬼。
曲未明一怔,右手紧紧地握住刀柄,却是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太怕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幻境,是一戳即碎的泡沫,被轻轻一吹就会散在风里,了无痕迹。
他甚至不敢走上前去,怕惊扰了这一场梦。
心神剧烈动荡让他收敛的气息泄露了一瞬,只这一下就让原景从诱惑中惊醒,骇得桃枝乱颤,急忙散去了身形,几瓣桃花和怀中树叶一起散落在地。
原景藏在桃花里,一动也不敢动,只希望方才那人没看见他,赶紧过河去。
他知道这样实在是自欺欺鬼,可他没有办法,他的骨埋在这里,他的树栽在这里,他的花长在枝上,他哪里也去不了。
朝思暮想的人就这么消失在面前,曲未明着急地上前,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了一片花瓣。
花瓣很凉,很快就融化在掌心,留下一滴红艳艳的血,浸湿了掌中纹路。
“小景……”
他看着掌心的血渍,握了握手,没有用力,仿佛那片花瓣还停留在手中。
曲未明缓缓走到桃树下,抬头望着满树桃花,一朵一朵数过去,想要找出藏身于此的人。
“小景!”
他又唤了一声,秋风吹得桃花摇摇晃晃,花茎抓着树枝发抖,没有一朵花掉下树梢。
原景紧张地看着树下的男人,好闻的味道不断从对方的身上散发出来,很快铺满他的领地。桃花张张合合,恨不得围着花蕊长出一圈牙齿。
香……
好香……
好想吃……
一股从未有过的饥饿感席卷而来,原景不停地吞咽口水,他诞生以来未曾进食,他曾经以为自己不需要进食。
他对那些为了吃人而丧失理智、自取灭亡的鬼嗤之以鼻,认为自己绝对不会这样做。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只是没有人能走到他的面前。
如今能将鬼逼疯的饥饿感告诉他:他要吃肉!他要喝血!他要挖了他的心肝肺埋在树下!他要剥他的皮晾在枝头!
原景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他怎么敢想着捕食一个远比他强大得多的人!
他一定要按捺住本能,要是死在对方手里,他的花怎么办?他的树怎么办?他的骨怎么办?
这人会碾碎他的花吗?会砍倒他的树吗?会烧了他的骨吗?
原景不知道,他缩在树上瑟瑟发抖。恐惧战胜了饥饿,进食的**缓缓退却。
曲未明在桃树下望了很久,久到眼眶酸涩发红:“小景,你在这里吗?”
依旧无人应答。
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同样漆黑的短刀,蹲下身子,开始用短刀掘土。
原景一下子急了,像是被踩到了尾巴,树上的桃花全都在疯狂地摇动,发出无声的尖啸。
他在挖他的骨!
他怎么能挖他的骨!
原景再也藏不住了,愤怒地从树上扑了下去,企图从背后偷袭。
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洞穿敌人的心脏,那把锋利的短刀就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明明只是用桃花捏成的身子,就算被削成肉泥也不过再拈一朵花的事情,原景却不敢撞上去,因为他有一种感觉,这把还沾着湿润泥土的刀能杀死他!
但悬在致命处的刀并没有刺下去,反而被主人收回鞘中。
原景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没有受伤。他想逃回树上,又担心这人继续挖他的骨,色内厉冉地喊道:“你快滚,我不吃你,你也别......别挖我的树!”
周围的雾气浓郁起来,阴风恻恻,鬼哭狼嚎。
曲未明只静静凝望着他的眼睛,摹画着这熟悉的容颜,全然不管身边环境如何变化。
原景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忍不住移开目光。那双眼睛里包涵了太多深沉的东西,他看不懂。
许久,他听见那人轻声回答:“好。”
原景本以为自己要搏命了,谁知道对方这么简单就答应了,一时有些愕然,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不过这到底是件好事,他不禁松了口气,见男人仍旧站着不动,试探着催促:“你快走吧,天要黑了,这里很危险。”
曲未明点了点头,又道了声好,却没有离开,反而问到,“你叫什么名字?”
“我?”原景不知道他问这个干什么,只想赶紧把这尊大佛送走,于是爽快地告诉了他,“我叫原景。”
曲未明重复地念了一遍,似是在回忆:“原景......原景,那我叫你小景,可以吗?”
“可以,你想叫什么都可以。”原景乖巧地问,“你现在可以走了吗?”
闻言,曲未明突然笑了,笑得泪水濡湿了眼角。
原景以为他没听见,声音大了些:“请问你现在可以走了吗?”
“可以。”曲未明轻轻颔首,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故人的脸庞,像是怕他再一次消失不见,“那你愿意跟我走吗?”
原景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不愿意。”
他说完又怕惹怒了对方,到时候一刀把自己劈了,连忙补救道:“要不你过两年再来找我,说不定到那时候,我就愿意跟你走了。”
曲未明又笑了,他背着光,半面身子都隐在阴影里,掌心沾了血的地方莫名疼痛,像是有毒虫在噬咬他的血肉。
他柔声道:“好。”
可是他仍站在原地,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看来是不打算过两年再到这里跑上一趟。
原景心里着急,怕他赖在自己树下不走了。这是他的地盘,要是这人一直站在这里,那他怎么办?
“你怎么还不走?”
曲未明说:“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就愿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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