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席卷刹那，情绪在心头肆意奔涌，逼得林朝云难受得蹙眉，甚至忍不住想掉眼泪。
这太奇怪了，至少，对于他来说，太奇怪了。
毕竟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林朝云其实并不是一个情感热烈的人。
在史书上，他是创造人类，创造世界万物生灵的神，因此曾经的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应该是多情善感的，温柔舒婉的，一位神明。
但很可惜，他不是。
在很长的几千年里，林朝云都格外冷心冷情，意懒情疏，无论是面对犯错同僚的求情，还是世间民众的祈愿，他都表现得那么漠然，那么铁面无私，那么无情无义，永远不动恻隐之心。
他几乎未曾踏出过云宫半步，未曾见人世，也未曾交友，在上千年岁月的每一分每一秒里都端坐在殿堂上，批阅奏折，降下恩赐和惩罚。
像个机器人。
为什么？
……和神明最为亲近，曾经进过神殿之中还没被赶出的沈霖告诉前来询问这个问题的所有人：因为他是林朝云。
一个失去了很多很多年的记忆，不知道自己从哪里诞生，又将归于何处，却承担三十三重天上万仙人管理职责，承载凡间上万信徒祈愿的神明。
他无法太善感多愁，也无法空出太多的时间在这些情爱上面。
情感只会是他的软肋，太过于丰富的感知，总会影响他决断的公允。
直到在不知道第几个千年里，邪神暮行雨单枪匹马杀上三十三重天，在他面前上演了那样一场荒诞的闹剧，却又执拗地在之后的年岁里将这样的闹剧延续下去，林朝云才终于从和邪神的争吵拌嘴中，感受到某些在无波无澜的心境中翻山倒海的情绪。
生气、羞恼、烦躁、不耐，还有争吵过后，回到空落落寝殿中时那古怪的寂寞。
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暮行雨在给予我属于人类的情感。
林朝云心知肚明。
但为了什么？
让我难堪，还是……仅仅只是觉得有趣。
林朝云曾经不知道。
但现在，他似乎有些感受到了。
或许，邪神只是想让他体会到悲伤到底是什么感觉。
……
好痛。
在最后一句话落下的刹那，林朝云感觉自己的心头被千万条毒蛇死死咬住，尖利的獠牙刺进皮肉之中，撕扯、啃咬、挤压，蚀骨剧痛自心口蔓延，引起每一条神经的震颤，最后引发四肢的脱力和满背的冷汗。
这是悲伤。
他在因为一个名字，而感到悲伤，怀念，还有更加复杂的……痛。
痛什么呢？
为什么……每次听到这个名字，就那么想哭？
林朝云觉得自己的脑袋很疼，眼睛很酸，暮行雨的话开始变得模糊，即使他竖起耳朵也无法听清。
身边正在读着什么的人类突然开始喊，声音很大，很响，砸在林朝云耳边，他却听不清。
于是对方伸出手，猛地捧起他，揉揉耳朵，摸-摸鼻头，最后满脸焦急地，掐住他的嘴注入了一团东西。
砰！
耳朵里，大脑中混乱的嗡嗡声，悄然消失。
林朝云瞬间感觉到疼痛，嘶了一声，却总算恢复了人的意识，勉强支起脑袋朝他摇了摇，随后便一头扎进手心中闭上了眼。
说不出话。
心口的血液顺着喉咙堵住了喉管，他无法呼吸，难以吐字，意识渐渐模糊，尘封的记忆却慢慢鲜活，一点一点在大脑中跳跃。
他又看见了那个少年，玄袍冕旒，面容俊秀，扭头看向他时，眼底还是和先前一般无二的感激孺慕。
见到他，少年眼眸弯弯，笑得开怀，两步上前，弯腰鞠了一躬。
“神，”他道，“神，正巧，今日花灯节，我带你去观景。”
对方的话语中带着无法掩饰的喜悦和兴奋，林朝云微微抿着唇，没有回答，偏过头去，撞上雕花窗外绚烂的烟花。
这个时代，居然已经发明烟花了么？
他想着，记起少年还在，便扭过头想要拒绝，看见跟前站着的人，又是一愣。
眼前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继而取代的是一个高大俊朗的青年，蓝衣黑靴，手提两个莲花灯，看不清面貌，却依稀能察觉，他应该是正笑着。
那人将花灯递到林朝云手中，笑道：“花灯节，在这里闷坐干什么，我带你去河边看看如何？”
林朝云眨了眨眼，没有接过那灯，目光定定望着眼前人，轻声开口：“林长荣？”
“长荣早早就去街上玩闹，挽秋陪着他，长生长华两个在你门前守了几个时辰没人出来，就把我叫来劝你。”那人笑嘻嘻地回答，上前揽住林朝云的肩，“闷葫芦，是不是故意等着我来哄？不然怎么平日最疼爱的两个来请都请不动，可是想我了？”
我想你做什么。
林朝云心中冷冰冰地想，可嘴上却不受控制地低低答应，还闹气一般抖去覆上肩头的手，别开眼去看别处。
透过那雕花窗户，火树银花倏地爆开，像乱箭般四射飞散，把整条街都照得红亮，也映得他两颊绯-红，心中突突地跳，像是也随着那怦然炸开的烟花一道被点着了。
身后人久久没再出声，林朝云有些不自在地转回头，却不料正对上一双含情缱绻的桃花眼，此刻正眼尾上勾，定定地注视他。
如此熟悉。
咚！
又是一簇烟花在半空炸开，火星纷纷从夜空坠落，把那双含情的眼照得闪亮，也将那张脸照得格外清晰，他望着面前和暮行雨一模一样的面容，脑中轰地炸开数道惊雷，把所有思绪都炸得一塌糊涂，凌乱不堪。
偏偏面前人还毫不知情，伸出手来，摁着他冰凉的脖颈往前一带，半搂着人亲密地抵上额头，声音哄诱：“我错了，真错了，不该瞒着你去血海，也不该十天半个月不回你消息，朝云，你就饶了我这一回，陪我看一次花灯，好不好？”
林朝云呆呆地被他搂进怀中，如坠冰窖，又似跌进火山，浑身冷热交替，不停地打着哆嗦，不知道过了数秒，才好似旁观者般看见自己伸出手，揪住暮行雨一只耳朵用力揉了揉，冰冷冷的嗓音中带着些宠溺和无奈，答应道：“下不为例。”
咔嚓！
梦境开始坍塌，面前相拥的人影，远处璀璨的烟花，还有周围精致的陈设屋梁，都咔嚓咔嚓长出蜿蜒的裂纹，破碎，最后化为齑粉，眼前一瞬间只剩黑暗，林朝云咬紧下-唇，片刻抬手毫不犹豫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啪！
他猛地睁开眼，对上暮行雨毫不掩饰的担忧目光。
……
那个巴掌最终还是没有扇到他脸上，暮行雨早在扬手时便眼疾手快地拽住，见对方恢复意识，才慢慢地松开手。
林朝云坐起身，薄被从肩头滑落，带来丝丝凉意，他才悚然一惊，拽住被角往身上一遮：“怎么——”
刚说出两个字，便发觉自己的声音嘶哑到极致，两个字说完，便丝毫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他不可置信地摸上自己胀痛的喉咙，轻轻揉弄两下，便听暮行雨善解人意地解释：“你发烧了。”
“不可能。”林朝云极快地否决，“不可能。”
暮行雨没有和他过多辩驳，而是端来一杯水，试了试温度，送到林朝云唇边：“喝点，别怪我放肆，你一只手在打点滴。”
林朝云这才发现自己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左手打着点滴，右手被人拿弹力绳绑在床边，指尖还有血痕。
他愣了下，难得没有发怒，就着暮行雨的手喝了两口水，勉强开声问他：“我怎么了？”
“没怎么，做噩梦老是去拔点滴，我就拿绳子给你绑住。”暮行雨说着，弯下腰把绳子解开，有些心疼地看了看腕上被勒出的一道红痕，指尖微动，但终究没敢伸手，坐回床边，“饿了吗？我给你煮点东西吃。”
林朝云摇了下头，说不饿。
他静静注视了暮行雨半晌，忽地又想起记忆中那双缱绻含情的眼，心中一动，没来由地问：“暮行雨，回答我，大虞建国的时候，你到底在哪？”
正在削苹果皮的刀尖顿住，暮行雨迟疑了片刻，这才头也不抬地说：“来找过你几次麻烦，被你打跑了，就躲回血海里睡觉，怎么了？”
林朝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是想要透过他不正常的寡言窥见什么，过了几秒又问：“那骨片上记载的另外一位神明是谁？”
“我怎么会知道？”暮行雨淡淡道，“我找你的那几次那人都不在，可能是沈霖，白泽，或者三十三重天任何一位仙人，你为什么不去上面问问？”
林朝云：“因为我本不会和任何一个人一同下凡，更不会做出指导凡人治国理政这种事情。”
暮行雨神色微变，表情微妙地挑了下眉。
林朝云想着刚刚的记忆，眉头蹙得更紧，声音不自觉地染上一丝焦躁：“暮行雨，你回答我，千年之前大虞人们看见的另外一位神，是不是你？”
“……”
暮行雨轻轻摆好最后一块苹果，把他摆在林朝云能够到的位置，擦着手上汁水回答：“不是我。”
“那是谁？”
“我不知道。”
“你这个——”林朝云眉头拧得死紧，转身就要下床用武力直接撬开面前人的嘴，掀开一点被子才察觉自己浑身赤-裸，耳根唰地烧起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混账。”
他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气血翻涌，右手果然如暮行雨所说的那样用力拔掉了点滴，一把扯住邪神的衣领把人拽到自己眼前，怒道：“你到底在瞒我什么？”
说完，顿了下，又继续说：“你和沈霖，到底在瞒我什么？”
千年来以来一直平静如水，只有见到暮行雨才会掀起波澜的心境此刻正混乱不堪，怒火和焦躁一波一波拍打在心口，喉头发紧，每说一句话都控制不住地大口喘气。
林朝云丝毫没有察觉面前邪神的眸光在触及某处时变得格外幽深，也没有发现此刻自己半边肩头都露在空气中，只是紧紧拽着对方的衣领，半天没得到回应后反手推开。
暮行雨朝后踉跄了两步，一声不吭地站住，手中还拿着沾满汁水的小刀。
过了一会，他眸光动了动，把小刀收好，转身从衣柜里拿来早就准备好的衣服，一一摆在床边：“先穿衣服。”
林朝云平息了下怒意，垂着眸子拿起最上面没有拆封的内-裤，半晌，没动：“刚刚我做了个梦，暮行雨，你想听吗？”
暮行雨已经踩在门槛上的脚猛地一顿：“什么梦？”
“花灯节那天，有人来请我去赏花灯。”林朝云穿好衣服，扶着墙下床穿裤子，声音颤-抖，“我不愿去，他就凑过来哄，还说自己知错了，不该前段时间不告而别跑去血海，不该十天半个月不回信……你知道他是谁吗？”
暮行雨听见他话中难得的慌忙，倏尔闭上眼，紧咬住下-唇没有吭声。
身后又传来细细索索的声响，几秒后，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脖颈，摁在了扑通跳动的血管上：“你知道。”
暮行雨猛地转身，看见林朝云第一次自愿站在离他触-手可及的位置，一手摁在他脖颈处的血管上，一手用力摁住头顶毛茸茸的兔耳朵上，眼含怒意地说：“你知道，你的心跳得非常快，这是只有撒谎才会有的表现。”
“那是你。”
“暮行雨，那是你。”
“……”
暮行雨垂下眼。
面前人眼尾还染着薄红，白发披散，唇-瓣紧抿，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和先前清冷模样截然不同，暮行雨本能地想把人揽进怀里哄，手伸到一半，又想起现在两人的关系，堪堪顿在半空。
林朝云将悬在空中的那只手用力握住，往对方胸-前一摁，咚地将人抵在墙上，仰起头问他：“暮行雨，和我讲实话。”
“千年之前，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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