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医仙匆匆出入,半晌琉璃殿人声骤然嘈杂,远远可见医仙乱成一团,沈霖化作原身将所有医者尽数赶了出去,偌大琉璃殿里只听得见他声嘶力竭的怒喝:
“都给我滚!”
那些医仙活着时哪个不是凡间受人爱戴的圣手大夫,被这般羞辱还是头一回,都是满脸不可理喻,干站抱怨几声后愤然慷慨,拂袖而去,只留其中一个僧人独站殿前桃树下,静看紧闭殿门,须臾,垂眼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笑,折身踏云雾离开,向善见城方向飞去。
殿内,苦涩药味缭绕,几个神女边给熏炉添上新香,边低声交头接耳,目光频频看向榻上面如白纸,虚弱难以开口的神明。
“殿下连病倒模样也是这般好看啊。”
“是啊,要是哪日殿下能对我一笑……”
“诶!说到这,你们谁听说过最近传闻没有?”
“殿下和邪神暮行雨有一腿那件事?”
“……”
议论声不断,沈霖皱了皱眉,挥袖把他们也赶走,这才坐到床边,把林朝云扶起,轻声担忧道:“怎么突然吐血啊,不会是谁给你下毒了吧,要不要我们再换一批神女?林朝云?林朝云!”
林朝云恍然从思绪中回神,听罢哑然,轻轻摆了摆手,语气平淡道:“不必,我早就猜到了。”
“猜到有人给你下毒了?!”
“……猜到终有一日我会神力尽失,变成凡人。”
沈霖的表情登时有点难以形容,但林朝云没有在意,自顾自拨开垂在眼前的珠帘,挥挥手让他把挂在屏风上的舍利子取来给自己戴上,边轻抚默念经边说:“消息封-锁了吗?”
“嗯,目前除了那些医仙,其他没有人知道,至于医仙,我已经派人去堵嘴了。”
林朝云低低唔了一声,一本经念完,他随手放到身侧,取来金刚经,刚刚翻开一页,忽然像是想起什么,问:“你之前说……凡间有个熟人,是谁?”
“老朋友,说了名字……你也不一定认识。”
林朝云定定和他对视了一秒,倏尔挪开目光:“把地址交给我吧。”
“你同意了?!”
沈霖霍然起身往后猛退数步,等后腰砰一声撞在桌沿后不知疼痛地冲到床边,满脸欣喜地捏住他的手,“看来这口血也不是全是坏处啊!”
林朝云微微眯起眼:“……”
沈霖立刻噤声,挠了挠后脑勺磕磕巴巴找补:“那什么……主要你愿意自救就是好事……”
“现在可以开始清理帝释天派来监视的人吗?”
林朝云说着扶住床起身,晃晃悠悠走了两步,旋即沈霖便接受到他暗示走过来扶,边搀着往屏风后走,边在手心塞了张纸和手机:“你怎么——”
“为了让我下凡,费了不少功夫?”
沈霖啪唧把嘴闭上了。
把衣物一一放好,林朝云转身看向他,半晌一巴掌把他拍回原型,拎起他耳朵轻轻摇了摇:“小没良心,在这给我下套。”
“呸!林朝云你可不能把我想得这么坏!”
“那你解释一下这几日那些人的谣言怎么起来的?”
沈霖默默:“……”
他默认般把脑袋埋进了两手之间。
“轻点丢哦。”他低声嘀咕。
林朝云轻哼。
啪!
麒麟砸上门板,低垂着脑袋百无聊赖装死,忽然殿门被人大力拍打,不周山巡逻的小仙撕心裂肺的声音沿着门缝冲进来:“殿下啊——”
他耳朵一动,满脸嫌弃透过门缝一看,陡然怔住。
满地鲜血,遍体鳞伤,后边还跟着个暮行雨。
真是……熟悉的景象。
让人心生不悦。
他扭头瞥了眼屏风后的影子,嘴中喃喃道:“林朝云,这天道是真想让你死。”
我-操-他大爷。
吼——
麒麟怒音撕裂四方沉寂,天幕骤然变色,暴雨自穹宇倾泻而下,化作劈斩不开的厚重雨幕,小仙发出一声惊惧不定的哭嚎,身后跟着的暮行雨突然从雨中明白什么,暴喝出声:“沈霖你疯了吗?!”
“就你那点神力,唤雨简直等于送死!”
刚刚穿好衬衣的林朝云显然也察觉到,连外套都来不及穿便自屏风后冲出,勃然怒道:“沈霖!”
沈霖没有看他,他在看门缝透出的一点血水,弯弯绕绕,沾湿了他的半边脚。
通往凡界的大门自身后敞开,失去神力的神明还没来得及反应出自己养大的小孩正在作妖,沈霖已经扭头看他,眼中含-着三分不甘,轻声道:“天道无情想让你死,但我定会让你活。”
林朝云一呆。
“不仅因为你是创世神,还因为……”
麒麟话语忽然戛然而止,面上流露出些许古怪的神情,就像是有一根刺死死扎在他心中,伤口化脓生疮,可是却不能拔出,片刻他骤然暴起,往林朝云的方向猛扑,直接将他撞入凡界的大门里!
狂风骤雨扑湿林朝云的面颊,让他一时冷得瑟缩了下,连带着声音都有些软化:“沈霖你说清楚……”
“下凡后记得去趟遗址,”沈霖低声下气,若是此刻对面人是个有情的便能听出他话中祈求,“之后要再去找你丢失的玉玺,失去的记忆……就都随你。”
“记得,一定要去遗址。”
林朝云愕然注视他。
下一秒,他脚下脱力,天旋地转间如断翼白鹤般跌落凡间,就连天阶都一时拦他不住,旋即扑棱几下彻底消失。
砰!
殿门大开,暮行雨半身淋血闯进殿内,手中拎着个血淋淋的男人,细看便能发现是先前驾云去善见城的医仙。
沈霖化作人身缓缓站起,拍一拍衣摆尘埃,语气淡然而平静:“多谢,我还想之后怎么偷偷解决他呢。”
“你让他下凡了?”
“对啊。”
“你忘了我之前怎么说的?!”
沈霖转头,面带微笑:“但他快死了诶。”
暮行雨愕然张了张嘴:“你……”
“你害怕封印被破后,他记起五千年血-洗九重天的所有前因后果爱恨纠葛,勃然大怒永远不再爱你或是……执拗要去纠正错误,”沈霖语气平平,“但我更害怕他死。”
“……所以你把他丢下去?”
沈霖默认,唇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若是平常暮行雨一定会察觉到,但今天他在那个瞬间用力揉了下眉,以至于错过了对方面上所有奇怪的神色。
“我他……”他顿了下,或许是察觉到某个气息越来越逼近,咬咬牙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
佛光在两人身后显现,金光普照,所过之处万人跪伏,唯独殿中血泊里的暮行雨和沈霖岿然不动,甚至不约而同转身,一把合上殿门。
轰——
活佛自须弥善见城下激起万米高的云雾,如积雪倾倒在紧闭殿门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暮行雨一手按住门板一手抽剑,正在盘算如何突围,沈霖的话忽然破开纷杂的外音砸进心口:“我要弑佛。”
佛本无心,却会在漫长的生命里,因为某些原因和别的神仙凡人沾上因果,进而酿就惨剧。
结因果者或神魂俱灭,或挺过天劫成佛,本来没什么,林朝云可以走这两条路——但他身上还背了别的。
一朝之间,天道趁他有佛劫在身,从中作梗,想要生生湮灭这无心犯下的错,五千年前被人以邪法逃开,五千年后,他终于找到了机会。
信徒清零,神力尽失,谣言四起,威名有损。
雪山之巅勉强维持平衡的万吨积雪,终于因为一声怒吼完全崩塌。
电光火石间暮行雨想了这千年无数片段,心念微动中,剑身随意化作长枪,周身邪神神力竖起坚固巨墙迎上云浪——哗啦!
混沌之初那最纯粹最强大的神力让佛光节节败退,惊天动地的声响里,沈霖面无表情指了指身后尚未关闭的凡界大门:“你该走了。”
“等事情安顿的差不多,我会来找你一次。”
“万事顺着他点。”
……
滚烫。
林朝云感觉自己好似浸-透在一片火里,被火舌包裹着,舔舐着,炙烤着,痛意席卷全身,他腰背紧绷五指紧握,恍惚间十指掐入掌心,可滴滴答答落下的却在触地瞬间发出滋啦巨响。
铁锈味弥漫口腔,朦胧间似乎有人匆匆靠近,在短暂的沉默和焦急后,把冰凉而柔软的东西贴在了他的唇上。
那片火瞬间变了模样,皮肤感受到了柔软而潮湿的感觉,似乎被浸泡进温水,也似乎被人搂进怀中。
“……”
当这些奇异的感觉如潮水般褪-去,意识终于自深海中探出迹象,浮上水面——他缓缓睁开了眼。
入目是雪白的天花板和长到没有尽头的黑色绒布,远处青花瓷瓶端正摆放,旁边一幅画五彩斑斓,属于那种盯着看半天都猜不透到底画的是什么的现代抽象。
“……”
神力尽失后身体余痛尤在,林朝云重重闭了下眼,再睁开,画面突转,一人穿着黑色西装裤,长腿窄腰,大步走到了自己面前。
——看起来有莫名熟悉。
他心中隐隐泛起一抹不详的预感,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骤然呛了口冷风,冷气当即横冲直撞扎进肺腑,霎时又如滚水般沸腾起翻涌的气血——他猛地弓起身,慌不择路地抬手摁上了暮行雨的肩。
“咳咳!咳咳咳……”
血沫自指缝流出,随即掌心下的肌肉骤然绷紧,像是看见什么僵住了似的,林朝云在上气不接下气里心想难道暮行雨这混账怕血吗,下一秒一张纸覆上唇,轻而仔细地擦去他唇角血迹,被反手扔掉。
“……”
他艰难地抬起头,对上邪神黑亮的一双眼。
——就是眼底有点红,是看见他受伤兴奋的?
四目相对,暮行雨忽然动了动肩,将他攀附的手抖落,稳稳握住放到膝头,而后不紧不慢,说出了两人再次见面后的第一句话:“你怎么在我家?”
林朝云喘着粗气:“……”
“还……衣衫不整,你来勾-引我的?”
林朝云蓦然睁大眼:“?”
他猛地低头一看。
上身衬衫纽扣一颗不剩,全给风吹跑了。
从锁骨到腹肌一览无余。
林朝云:“……”
他两眼一黑,差点背过气,气血翻涌间又是一阵声嘶力竭的咳嗽,偏偏最没耐心照顾人的暮行雨这会倒是格外反常地陪着,端茶送水递帕子无一不做,不知道几分钟后林朝云稍稍缓过来些,靠近沙发里慢慢道:“……刚刚琉璃殿前,你想干什么?”
暮行雨动作微顿,须臾语气淡淡答道:“挺神奇,我还以为你第一句话会解释为什么在我家。”
“……沈霖的锅。”
“衣衫不整?”
“下凡被风吹的。”
暮行雨歪头,目光在林朝云赤-裸的胸-前流连片刻,抬手轻轻摩挲了下胸口那处一道腥红的伤疤。
他的动作太轻柔,却又颇具挑-逗意味,指尖划在伤口上时林朝云有一刹那的心慌,但旋即这抹不知缘由的慌忙便化作飞灰消失不见。
暮行雨尚且带着些许笑意的声音从头顶洒下:“原本只是想来找你玩玩,途中遇见个想要去善见城行踪奇怪的医仙,就顺便替你杀了。”
“……未经允许,擅自杀死医仙,是要上伏魔台的。”林朝云皱眉,“我看你只不过是想找个借口杀人吧?”
“那在你心里,我也太过于暴虐了一点。”
“当年你血-洗九重天一事,给我留下的就是这样的印象。”
——也不知道这个话题到底在暮行雨心里承担着什么样的分量,在话落的一瞬间林朝云能够明显察觉到面前男人周身的气息冷了一瞬。
就好像……他对自己的这个回答很不高兴。
林朝云一怔又是一哂。
关他什么事。
“我觉得你没有搞清楚现在的情况。”
暮行雨缓缓朝前倾身,这个动作让他宽阔的肩膀遮住了灯,打下的阴影彻底把林朝云笼罩,恍惚间让他油然而生某种诡异的不安。
“现在,拥有强势地位的,是我。”
“……”
林朝云心念一动,下意识抬手往后撑了一下,身体骤然剧烈的弹动起来,却没有移动分毫。
“……”
他向来平淡的面上浮现出非常明显的愕然,甚至在阴影的逼近里诡异地陷入沉默。
暮行雨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没再动,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正巧握住那串以烛龙龙角所做的十二手串,力气之大在几秒时间里就勒出一圈淤青。
“怎么了?”
林朝云没有回答,他微微瞪着眼,瞳眸轻颤,倒映出沙发上自己的下半身,轻而不可置信地伸手捏了捏。
没有感觉。
他用力掐住膝头,五指用力到微微泛白。
没有痛觉。
“……”
他在暮行雨陡然明白而后又变得微妙的目光里极慢极慢吐-出一口浊气,沉默半晌又斟酌片刻,艰难地从牙缝里说:“没有知觉。”
“我的腿……没有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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