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朝崇文年间,东海之滨的宋家村在天光熹微中醒来。咸腥的海风裹着湿冷的雾气,钻进每一道茅草屋的缝隙。
宋依依在土炕上翻了个身,粗硬的麻布被褥摩擦着皮肤,她睁着眼,望着糊了厚厚海藻泥的屋顶,那点残存的睡意早已被心头翻涌的东西驱散得一干二净。
今天,是她离家赴京的日子。
外间传来低低的絮语,是爹娘的声音。
“……京城米贵,居大不易。如意那丫头托人捎话,说那‘悦来居’是顶好的去处,包吃住,月钱也比在村里强十倍不止……可我这心,总落不到实处。” 母亲王氏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父亲宋大海沉默着,只有吧嗒吧嗒吸着旱烟的声响,辛辣的烟草味丝丝缕缕飘了进来。半晌,才听到他重重叹了口气,那声音像是从被海风磨砺了几十年的胸膛深处挤出来的:
“女大不中留。她想去,就让她闯闯。如意在里头做过十年,总归是个照应。咱家这光景……”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沉重的气息堵在小小的屋子里,比海雾更让人喘不过气。
宋依依掀开粗布被子坐起来。炕沿冰凉,她赤脚踩在夯实的泥土地上,寒意顺着脚心直往上窜。她走到门边,透过门板的缝隙看出去。
昏暗的油灯下,父亲佝偻着背坐在小木凳上,那双曾拽动千斤渔网的大手布满厚茧和皲裂的口子,左手小指缺了半截——那是去年冬天收网时被冻僵的绳索生生勒断的。
母亲正佝偻着腰,在一个豁了口的陶盆里用力揉搓着几件旧衣裳,水声哗啦,溅起的水花映着灯光,像碎了的星星。哥哥宋承宗坐在角落的小木墩上,借着微光,拿一块磨刀石反复打磨他那把用了多年的鱼篾小刀,沉默得像块礁石。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尖。她知道爹娘的难处。哥哥在邻镇当铺做学徒,月钱微薄;爹出海打渔,看天吃饭;娘白日里要去镇上鱼市卖鱼,回来还要做绣活补贴家用。
十八岁的她,留在村里,除了帮娘做做绣活、晒晒鱼干,又能有什么大出息?京城,悦来居,是母亲那位叫夏如意的故交姨母指的路,也是这个家为她寻的一条微光闪烁的出路。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推开门走了出去。
“爹,娘,哥,我起了。”她的声音刻意放得轻快。
堂屋里三双眼睛瞬间都聚焦在她身上。王氏慌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走过来:“依依,怎不多睡会儿?船还早呢。” 她粗糙的手指拂过女儿细嫩的脸颊,眼里是藏不住的心疼和不舍。
“睡不着了。”宋依依笑了笑,主动接过母亲手里的活计,“我来收拾。”
早饭是照得见人影的稀粥,配上一小碟咸得发苦的腌海菜。宋大海默默地将自己碗里稍稠些的粥底拨到了女儿碗里。宋承宗放下磨好的小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布包,塞进宋依依手里,声音有些闷:“拿着,哥没啥本事,这点铜板……去了京城,别委屈自己。”
布包带着哥哥的体温,宋依依握紧了,重重点头。
天色渐渐透亮,海雾散了些,露出远处灰蓝色、波涛起伏的海面。一艘破旧的乌篷渔船已泊在了村头的小码头边,船老大不耐烦地吆喝着。几只灰白的海鸥在船桅上空盘旋,发出清厉的鸣叫。
小小的行囊不过几件洗得发白的换洗衣裳、母亲熬夜赶制的一双厚底布鞋、一小包晒得喷香的鱼干,还有一面边缘磨得光滑的旧铜镜。
王氏将一个缝制精巧的靛蓝色小香囊塞进女儿怀里,里面是她去龙王庙虔诚求来的平安符,散发着艾草和不知名干花的辛涩香气。 “贴身放着,保平安。”她眼圈泛红,声音发颤。
宋大海扛起那个不大的包袱,闷声道:“走吧,爹送你上船。”
踩上潮湿摇晃的跳板,踏上狭窄的渔船甲板,脚下是常年浸染鱼腥和海盐、滑腻腻的船板。宋依依转过身,岸上母亲和哥哥的身影在薄雾中越来越小,母亲还在用力挥着手。
渔船在船老大粗犷的号子声中,破开灰蒙蒙的海水,驶离了生活了十八年的渔村。咸涩的海风猛烈地灌进她的领口袖口,她紧紧抓住船舷,望着家乡的方向一点点被海水吞没,终于忍不住,一滴滚烫的泪砸在冰冷粗糙的木头上,瞬间洇开又消失。
海路转陆路,牛车颠簸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宋依依靠着粗硬的麻袋,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陌生田野、村落、驿站。
越靠近京城,路上的人马车辆便越多起来,穿着绫罗绸缎的商贾、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吏、推着独轮车的小贩、背着包袱的旅人……形形色色,汇成一条喧嚣的河流。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奔向一个庞大而陌生的世界。
当那巍峨连绵、如同巨兽脊背般的青灰色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宋依依的心跳骤然失序。巨大的城门楼高耸入云,门洞深邃幽暗,上面镌刻着两个铁画银钩的大字——汴梁。城门口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喧嚣的声浪混杂着各种气味——汗味、牲口味、脂粉香、食物香,还有马粪的骚臭,一股脑儿地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让开!让开!没长眼啊!”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疾驰而过,车夫挥舞着鞭子厉声呵斥。宋依依被旁边推搡的人群挤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慌忙抱紧了怀里的包袱,像一尾被抛进激流的小鱼,懵懂又惶恐地随着人潮涌进了这“天下首善之地”。
京城!这就是她无数次在母亲夏姨母的零星描述中憧憬过的京城!母亲年轻时也曾在这里的客栈做过工,每每提起,疲惫的眼中总会闪过一丝宋依依当时无法理解的光彩,说那是“遍地机会”、“热闹得让人睡不着”的地方。
如今亲见,这“热闹”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街道宽阔得惊人,两侧商铺鳞次栉比,幌子招牌五颜六色,迎风招展。酒楼茶肆里传出阵阵丝竹管弦和猜拳行令的喧哗,货郎挑着担子吆喝,各色人等摩肩接踵。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衣着光鲜的行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些琳琅满目的店铺吸引:香气四溢的点心铺子,挂着流光溢彩绸缎的布庄,摆满精巧木器漆器的杂货行……一切都新鲜得让她眼花缭乱,心头那点离家的愁绪和对未知的惶恐,竟奇异地被这汹涌的繁华冲淡了几分,一丝隐秘的兴奋和“我本就该属于这里”的奇异感觉悄然滋生。
“悦来居……”宋依依默念着这个名字,捏紧了母亲给的地址纸条。母亲说,那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客栈,就在最繁华的御街附近。她一路打听着,穿过一条条喧嚣的街巷,脚下的青石板路越来越平整光洁。终于,在一处十字街口,她停下了脚步。
一座气派非凡的三层木构楼宇矗立在眼前。朱漆大门敞亮,门口蹲踞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门楣上高悬一块巨大的黑底金字匾额,龙飞凤舞地写着“悦来居”三个大字。
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处处透着富贵与精致。楼外便是京城最负盛名的御街之一,车马如龙,行人如织,尽是衣着锦绣、气度不凡的人物。
客栈门口,不时有装饰华美的马车停下,身着锦袍的客人被殷勤的伙计迎进送出。隐约能听到里头传来伙计们清脆响亮的唱喏声、算盘珠子急促的噼啪声,还有丝竹管弦的悠扬乐音。
宋依依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裙,脚上沾满尘土的布鞋,又抬头望了望那流光溢彩的“悦来居”招牌,心头那点刚刚升起的、对京城的归属感瞬间被巨大的落差和忐忑取代。这地方……真的会收下她这个渔村来的丫头吗?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抱着小小的包袱,踏上那光可鉴人的青石台阶。刚一靠近大门,一股混合着名贵熏香、酒菜香气和淡淡汗味的暖风便扑面而来,与外面街市的喧嚣截然不同,是一种带着矜持的热闹。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这位姑娘,是打尖还是住店?”一个穿着干净利落青布短衫、头戴同色小帽的年轻伙计迎了上来,脸上挂着职业的、恰到好处的笑容,目光在她朴素的衣着上飞快地扫过,却没有丝毫轻视。
“我……我是来找工的。”宋依依的声音有些发紧,连忙递上母亲给的信物——一枚磨得温润的旧银簪子,“是夏如意夏姨母介绍来的,说今日来寻江迟江堂领。”
伙计接过簪子看了看,笑容更真切了几分:“哦,是夏姐姐介绍的啊!您稍等,我这就去通传江堂领。”他引着宋依依在门厅一侧稍候。宋依依局促地站着,目光却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这富丽堂皇的大堂。
地上铺着光洁的青砖,打磨得能照出人影。巨大的红漆柱子支撑着高高的穹顶,上面绘着精美的彩画。正对大门是一面巨大的雕花影壁,前面摆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柜台,后面立着几排高及屋顶的格子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账簿和房牌。
几个穿着同样青布短衫的伙计在柜台内外穿梭忙碌,手脚麻利,应答清晰。客人来来往往,有气度雍容的富商,有带着随从的官员,还有风尘仆仆的行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属于“贵”和“忙”的气息。
“夏姐姐介绍的人来了?在哪儿呢?”一个爽利的女声传来,带着一股风风火火的味道。
宋依依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丰腴、穿着深紫色细棉布褙子的妇人从侧门快步走来。她约莫四十岁年纪,圆圆的脸上嵌着一双极有神采的大眼睛,皮肤白皙,未语先笑,给人一种天然的亲和力。这便是“悦来居”的老板娘,沈玉娘。
“老板娘,就是这位姑娘。”引路的伙计连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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