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已悄然渗入“悦来居”后院那排低矮的伙计房。宋依依蜷缩在冰冷的薄被里,几乎一夜未眠。脚底板火辣辣的疼痛和浑身骨头的酸楚,像无数细小的针,反复刺戳着她疲惫的神经。
枕头下母亲缝制的香囊,那艾草与干花的辛涩气味,成了这寒夜里唯一微弱的精神支柱。
天还未亮,远处街巷传来第一声更夫的梆子响,沉闷而悠长,如同敲打在心上。
她挣扎着坐起身,摸索着点燃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起来,映亮陋室,也映亮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残留的泪痕。脚踝处被新鞋磨破的地方已经结了暗红的血痂,稍稍一动,便牵扯出尖锐的痛。
她咬着牙,用冷水草草擦了把脸,冰冷的触感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许。换上那身肥大的靛蓝号衣,笨拙地挽好袖口裤脚,再将汗巾仔细掖在腰间。
镜子里的人,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一天的惶恐。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扑面而来的寒气让她打了个激灵。天井里还是一片昏暗,只有厨房方向透出些微暖黄的光和隐约的锅碗瓢盆碰撞声。
她踩着冰冷湿滑的青石板,一步步挪向灯火通明的前堂。
大堂里灯火通明,值夜班的伙计正打着哈欠进行最后的巡视和整理。白日的喧嚣尚未苏醒,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空旷的寂静和残留的熏香气息。
夏如意已经站在副柜后面,正低头核对着什么。看到宋依依进来,她抬起头,娃娃脸上带着明显的倦意,却还是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依依,来啦?脚好些没?昨晚……没睡好吧?”
她眼尖地看到了宋依依眼底的青黑。
“好多了,夏姐姐。”宋依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走到副柜旁站定。
光是站着,脚底的刺痛就一阵阵传来。她学着夏如意的样子,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开始擦拭柜台光洁的紫檀木面。冰冷的木头触感从指尖蔓延,让她混沌的思绪稍微集中。
“今天是你第一天正式上早班,事情不算多,但也别掉以轻心。” 夏如意一边整理着水牌,一边低声叮嘱, “主要是熟悉流程,看着客人退房、入住登记,帮忙跑跑腿传个话。拿不准的,随时问我,别自作主张。”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特别是……刘管事,他早上一般会过来巡视一圈,你机灵点。”
话音刚落,仿佛印证夏如意的提醒,侧门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略显拖沓的脚步声。
刘管事那矮胖的身影,裹着一件厚实的深棕色缎面棉袍,背着手踱了进来。
他油光满面的脸上带着早起的浮肿,细长的眼睛习惯性地眯着,扫视着清晨略显空旷的大堂,最后精准地落在了柜台后的两个身影上。
“夏主任,早啊。”刘管事慢悠悠地踱过来,语气听不出喜怒。
“刘管事早。”夏如意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
刘管事嗯了一声,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宋依依身上扫视了一圈,从她略显凌乱的鬓角扫到挽得不够平整的袖口,再到她脚下那双沾着泥点的旧布鞋,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新来的,精神点!别一副没睡醒的蔫样!咱们‘悦来居’的脸面,从大清早就要支棱起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训斥感,像冰冷的鞭子抽在空气里。
宋依依心头一紧,连忙挺直了腰背,垂着眼低声道:“是,刘管事。”
刘管事没再说什么,背着手在大堂里踱了一圈,挑剔地指出角落里一点不起眼的灰尘,训斥了一个正在打哈欠的跑堂伙计几句,这才心满意足地踱向后院方向,大概是去巡视厨房了。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背影消失,宋依依才感觉周围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她悄悄松了口气,后背却已沁出一层冷汗。
夏如意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低声道:“别往心里去,他就这样。来,我教你登记退房……”
早班的忙碌节奏随着天光渐亮而拉开序幕。陆续有客人前来退房,带着仆役,提着行李。
夏如意一边熟练地应对着,一边让宋依依在旁边看着,小声讲解着核对账目、退还押金、开具路引凭证(如有需要)的每一个细节。
宋依依打起十二分精神,努力记住每一个步骤,可那些繁琐的规矩和术语依旧让她手忙脚乱,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夏姐姐!”一个清脆又带着点刻意亲热的声音响起。宋依依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同样靛蓝号衣、身形窈窕的女子端着个托盘走了过来。她约莫二十出头,鹅蛋脸,柳叶眉,皮肤白皙,嘴角天生微微上扬,带着几分甜美的笑意。
正是昨日陈慧提过、今早刚来上工的前台另一个资深伙计——刘晓。
“刘管事吩咐,给柜上送些新泡的参茶,提提神。”
刘晓笑盈盈地将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放在副柜上,目光自然地落在宋依依身上,笑容更甜了几分,
“这位就是新来的依依妹妹吧?长得可真标致!我叫刘晓,以后咱们就是一起当值的姐妹了,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 她的声音又软又甜,眼神清澈,透着一股真诚的热络。
“晓晓姐好。”宋依依连忙福了一礼,看着刘晓甜美可亲的笑容,心头因刘管事带来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些许。在这陌生复杂的环境里,能遇到一个看起来如此友善的同□□,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依依妹妹别客气!”刘晓亲昵地拍了拍宋依依的手臂,转头对夏如意道,“夏姐姐,我看依依妹妹挺伶俐的,要不让她跟我学学登记新客入住?我在旁边看着,保管不出错。”
夏如意看了看宋依依,又看了看笑容甜美的刘晓,点点头:“也好,依依,你跟晓晓学学。晓晓做事仔细,你多用心。”
“谢谢夏姐姐,谢谢晓晓姐!”宋依依感激道。
接下来的时间,刘晓果然表现得耐心又细致。她站在宋依依身边,声音轻柔地指导着她如何询问客人需求、推荐房型、登记名刺(身份信息)、计算房费押金、填写房牌账簿。
每当宋依依紧张出错,她总是及时笑着圆场,轻声纠正,态度温和得让人如沐春风。宋依依紧绷的心弦慢慢松弛下来,对这位“晓晓姐”充满了感激和信任。
然而,这信任的基石,在午前第一波入住高峰到来时,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位身着华贵锦袍、体型壮硕、满面红光的富商,带着两个孔武有力的随从,大喇喇地走到柜台前,将几张名刺拍在柜台上,声如洪钟:“给爷开两间上房!要挨着的,清净点的!快点!”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夏如意正在处理另一批客人的退房。刘晓瞥了一眼那富商,脸上甜美的笑容不变,身子却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同时极其自然地将还有些懵懂的宋依依轻轻往前推了一小步,声音依旧轻柔:“依依妹妹,这位贵客要两间上房,你按我上午教你的流程给登记一下,仔细点哦。”说完,她迅速转向旁边一位正在询问房价、看起来斯文得多的客人,热情地招呼起来。
宋依依猝不及防被推到前面,直面那富商喷着酒气的脸和不耐烦的眼神,心头猛地一慌。她强自镇定,拿起名刺,回忆着刘晓教的步骤,声音有些发颤:“客……客官请稍等,我这就为您办理……”她手忙脚乱地翻开账簿,拿起笔,却因为紧张,墨水滴了一滴在崭新的纸页上。
“磨蹭什么!”富商不耐烦地拍了下柜台,紫檀木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宋依依手一抖,笔差点掉下去。“爷的银子烫手吗?快点!”
是…是……”宋依依脸色发白,额头冒汗,慌忙去找对应上房的房牌。偏偏越急越乱,手指在那一排雕工精细的木牌上划过,竟一时找不到“天字”开头的空房牌。
废物!”富商身后的一个随从瞪着眼呵斥道,“连个房都开不明白?悦来居就这水准?”
宋依依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求助地看向旁边的刘晓。刘晓正背对着她,笑容甜美、口齿清晰地回答着那位斯文客人的问题,仿佛完全没有听到这边的动静。
就在宋依依手足无措、几乎要被富商和随从的唾沫星子淹没时,夏如意及时处理完了手头的事,快步走了过来。她脸上堆起热情又不失分寸的笑容,声音清脆:“哎哟!贵客息怒!新来的丫头手脚慢,怠慢您了!我亲自给您办!”
她麻利地接过名刺,目光一扫账簿和房牌格,手指精准地抽出两块雕刻着祥云瑞兽的“天字”号房牌,又飞快地登记好,算好银钱,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您请收好房牌,三楼左转最里两间,清净敞亮!热水香茗马上送到!”夏如意笑容可掬地将房牌和找回的碎银递过去。
富商哼了一声,脸色稍霁,接过房牌,在随从的簇拥下骂骂咧咧地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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