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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回

汴京的七夕,是一座不夜的天上宫阙,是人间烟火与天上星河最缠绵的交汇处。

御街,这条贯穿都城南北的中枢大道,此刻已是人的河流,灯的海洋。早在节前数日,官府雇用的巧匠们便开始搭建巍峨的“灯山”。以松木为骨,竹篾为筋,覆以彩绢、琉璃、贝壳乃至珍稀的鸟羽,塑出蓬莱仙岛、瑶台胜境、嫦娥奔月、鹊桥相会等各式景观。此刻,成千上万盏灯烛被同时点燃,火光并非跳跃不定,而是通过巧妙的镜面与鲛绡的折射,交织成一片稳定而辉煌的光幕,将整条御街映照得恍如白昼,连青石板缝隙都清晰可辨。空气中弥漫着灯油燃烧的特有焦香,混合着更浓郁的喜庆气息。

街道两侧,各家商铺竞相炫富斗奇。金翠耀目的绣额琳琅满目,其中尤以绸缎庄、珠宝行、香药铺最为夺目。门前悬挂的红纱栀子灯,形态逼真,纱罩内烛光摇曳,流转出朦胧而温暖的光晕,为这极致的璀璨增添了几分柔美。这光晕柔和地泼洒在往来如织的士女佳人身上。她们皆是盛装而出,罗绮轻飘,环佩叮咚,发间簪着新摘的茉莉或精巧的玉饰,云鬟雾鬓下,是一张张敷着鹅黄、描着斜红的娇颜。笑语声、嬉闹声、交谈声,清脆如击玉,欢快似敲冰,汇成一股沸腾的声浪,散入那被龙涎香、酒食甜香、以及女子们身上兰麝之香共同浸润的暖风里,熏人欲醉。

在这片极度的奢华与喧嚣中,“沈香记”的铺面显得格外不起眼。它位于御街中段一处略微凹陷的转角,门脸窄小,招牌也只是寻常木料,与左右光鲜的邻居相比,颇有几分寒素。

沈清弦端坐在铺面最内侧的角落,身前只一方小小的条案,上面铺着素净的蓝布,陈列着各色手工制作的香牌、香珠、香囊。香牌造型古朴,或为梅花、兰草,或为如意、祥云,色泽沉静;香珠多以沉香、檀香为主,间或有几串添加了朱砂或薏米,显得别致。她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浅青色窄袖襦裙,颜色淡雅,几乎要融进背景里去。如墨青丝简单地绾成一个髻,除了一支样式最简单的素银簪子,再无半点装饰。她就那样安静地坐着,背脊挺得笔直,与门外汹涌的欢愉浪潮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格格不入,却又自成一方天地。

“小娘子,这梅韵香牌,看着倒是清雅,可能再便宜些?”一位穿着体面、像是大户人家有头脸的嬷嬷,捻起一块刻着疏落梅枝的香牌,凑在鼻尖嗅了嗅,目光却不时瞟向沈清弦的脸。

沈清弦闻声抬眸,灯火映照下,完整地露出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庞。肌肤是冷的,带着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莹白,真正称得上胜雪。眉眼如远山含黛,又如名家精心描绘的工笔画,每一笔都恰到好处。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眸子,大而明亮,瞳仁极黑,却不像寻常少女那般水波盈盈,而是沉静如秋夜深不见底的寒潭,澄澈中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疏离和沉稳。她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浅淡却得体的笑容,声音清柔,如微风拂过琴弦:“嬷嬷好眼力。这香牌是用去年腊月收集的绿萼梅蕊,经过九蒸九晒,佐以微量上品海南沉水香粉,反复捶打压制而成。香气清远幽长,有安神静气之效。这个价钱,已是看在七夕佳节,分外公道了。”

那嬷嬷看着她说话的神态,忽地怔了怔,忘了还价,侧过头压低声音对同来的另一位嬷嬷道:“刘嬷嬷,你仔细瞧瞧这小娘子,这眉眼,这脸型,像不像……那位早逝的?”

被唤作刘嬷嬷的妇人闻言,扶了扶头上的簪子,凑近些仔细端详沈清弦,随即咂了咂舌,眼中露出惊叹与惋惜交织的复杂神色:“哎哟!我的老天爷!可不是么!真真儿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尤其是这鼻梁和下巴……只是神态气度大不相同。苏家小姐是牡丹,雍容华贵,光彩照人;这位……倒像是空谷幽兰,安静了些,也清冷了些。可惜了苏家小姐,那般神仙似的人物,真是红颜薄命啊……”

两人的低语虽轻,却一字不落地飘进了沈清弦耳中。她正在用细棉布擦拭香珠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面上浅淡的笑容却未变分毫,如同水面被投下一颗小石子,只泛起一丝无人察觉的涟漪,随即恢复平静。三年来,她早已习惯了旁人这种或明或暗的窥探、比较与低语。她像那位曾名动汴京、却不幸早夭的宰相千金苏晚晴,这既是她这间小小“沈香记”偶尔能引来些许好奇目光、带来零星生意的原因,同时也是一道无形的枷锁,时刻提醒着她与他人的云泥之别,以及这相似容颜背后可能隐藏的未知风险。

她垂下眼睑,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波澜。她继续专注地整理着案几上的香药,动作不疾不徐。父亲沈喻生前是汴京小有名气的调香师,一手家传的合香技艺颇受文人雅士青睐,鼎盛时,“沈家香铺”也曾宾客盈门。可一切美好,都在三年前那个夜晚戛然而止。一场来得极其突然又莫名凶猛的大火,吞噬了城西那座带小院的铺面,也吞噬了父母年轻的生命。彼时,她因去城外外婆家探亲,侥幸躲过一劫。归来时,面对的不是家的温暖,而是一片仍在冒着青烟的焦黑瓦砾,以及父母烧得难以辨认的遗骸。官府来人查勘后,以“夜间烛火引燃香料,意外失火”草草结案。可沈清弦深知,父亲向来谨慎,铺子里的防火措施极为周全,那场火,起得太过蹊跷,火势蔓延的速度也快得不同寻常。然而,她一介孤女,无钱无势,纵然心中有万千疑虑,又能向何处申诉?这些年来,她靠着变卖大火前偶然带出或藏于地窖幸免于难的少许珍稀香料原料,以及深得父亲真传的一手调香手艺,勉强在这御街角落支撑起这间小小的“沈香记”,艰难度日。明面上,她是安静经营、与世无争的调香女;暗地里,她从未停止过利用一切机会,小心翼翼地探查那场大火背后的真相。父母的冤屈,如同沉埋在她心底的一根刺,时刻提醒着她要活下去,要变强。

夜色渐深,御街上的人流不仅未见稀疏,反而因夜市达到**而愈发拥挤摩肩接踵,欢声笑语浪高过一浪。

忽然,街面上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自远处传来,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人群像被无形的手拨弄的潮水,带着些许慌乱与好奇,不由自主地向街道两侧分开,让出中间宽阔的道路。只见一行车马仪仗,在健仆的开道下,缓缓行来。那些开道的仆从,皆身着统一的深色劲装,腰佩短棍,神情肃穆,动作矫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人群,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久经训练的威严,重复道:“枢密院顾大人车驾经过,闲杂人等,即刻避让!”

“是顾副使!”人群中响起压抑着的低呼,声音里混杂着敬畏、好奇,甚至是一丝恐惧。显然,这位车驾主人的名头,在汴京城拥有极大的震慑力。

沈清弦的心头也是随之猛地一紧。枢密副使顾晏之,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年仅二十五岁,便已官拜枢密副使,是天子最为倚重的近臣之一,手握军国机要重权,更是这汴京城里真正能翻云覆雨的人物。关于他的传闻充斥街巷,说他如何手段凌厉,算无遗策,在朝堂政争中步步为营,铲除异己;也说他性情孤高难测,不喜交际,深居简出。无论哪种传闻,都勾勒出一个位高权重、不容侵犯的形象。她不由得随着众人目光,抬眼望向那行渐近的车马。仪仗并不特别夸张,却自有一股沉肃的威严。当中一辆玄色马车最为醒目,车厢以低调的金线勾勒出简单的云雷纹饰,车窗紧闭,车帘是厚重的墨色锦缎,垂落得严严实实,窥不见内里丝毫情形。然而,仅仅是那马车的材质、做工,以及周围随从那种训练有素、隐然带着杀伐之气的气场,便已弥漫开一种迫人的威压,让周围的喧嚣都不自觉地低了几分。

马车队伍不疾不徐地前行,行至“沈香记”附近时,速度似乎微不可察地慢了些许,但也可能只是人群拥挤造成的错觉。沈清弦下意识地低下头,假意专注于整理手中一个尚未完工的丁香花纹香囊,仿佛对车驾经过漠不关心。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让她浑身的肌肤都微微绷紧。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似乎有一道锐利如实质的目光,穿透了那厚重的车帘,精准地落在了自己身上。那感觉,冰冷,审视,如同被暗处的猎手锁定,令她如芒在背,脊背隐隐发凉。

就在这时,意外陡生!一个约莫七八岁的顽童,大概是追逐着自己那只画着蝴蝶的纸鸢,兴奋得忘乎所以,冷不防从熙攘的人群缝隙中猛地窜出,像只灵活的小兽,直冲向道路中央,眼看就要撞上顾晏之马车的前辕!千钧一发之际,马车旁一名反应极快的健仆展现出了惊人的身手,他并非呵斥孩童,而是电光石火间侧身探手,一把死死拉住了领头骏马的辔头,同时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喝止。骏马受惊,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整个车驾随之猛地一顿,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就是这一顿一晃之间,那扇始终紧闭的玄色车帘,因惯性被掀起了一角。

真的只有一瞬。帘角扬起,露出车内昏暗的光线和一角锦袍,随即又迅速落下,恢复原状。

然而,就在那帘起帘落的刹那间,沈清弦清晰地感受到,帘后那道原本只是审视的目光,骤然变了!变得冰冷刺骨,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情绪,死死地锁定了她,仿佛要将她的身影烙印在眼底。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投射,混杂着极度的震惊、难以置信的恍惚,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近乎疯狂的执念与确认。

四周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先前因马匹受惊而产生的细微骚动戛然而止,一种更庞大、更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笼罩了这片街角,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玄色马车彻底停了下来,稳如磐石。一名身着深青色锦袍、腰佩镶玉短刃、显然是侍卫首领模样的人,神色冷峻,快步走到车窗前,微微俯身,侧耳聆听着车内主人的指示。他的背影恭敬而紧绷。片刻后,他直起身,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闪电,精准无比地扫过人群,最终定格在沈清弦那间不起眼的“沈香记”铺面上。然后,他不再犹豫,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靴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稳而富有节奏的声响,每一步都敲打在沈清弦的心上。

侍卫首领在铺面前站定,身形挺拔如松。他并未立即开口,而是先快速扫视了一遍铺内简朴的陈设,最后目光落在沈清弦身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军旅之人特有的硬朗和不容置疑的决断力:“请问,是沈清弦沈小娘子?”

沈清弦心中警铃狂作,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强迫自己镇定,缓缓站起身,双手在身前交叠,行了一个标准的福礼,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正是民女。不知军爷有何见教?”

首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精铁面具。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块玉佩,即使在御街辉煌的灯火下,也难掩其本身温润通透的光泽。玉佩呈椭圆形,羊脂白玉质地,毫无瑕疵,上面雕刻着繁复精致的螭龙纹饰,龙身蜿蜒,鳞爪清晰,是只有皇室宗亲或顶级权贵才有资格使用的规制。他将玉佩轻轻放在沈清弦面前的条案上,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分量:“我家主人,请小娘子过府一叙。”

那玉佩静静地躺在蓝布上,散发着柔和却逼人的光芒。沈清弦认得这种佩饰,它不仅价值连城,更是身份和权力的象征。她的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胸腔,面上却尽力维持着最后的平静,甚至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惶恐:“民女与贵主人素昧平生,身份悬殊,贸然前往,恐于礼不合,亦有损贵主人清誉。且如今天色已晚,实在不便……”

侍卫首领不等她说完,便开口打断,语气依旧平稳无波,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毫无转圜余地:“主人有命,不敢有违。小娘子,请。”他话音落下,身后两名一直默立如雕塑的精悍随从,立刻上前一步,一左一右,虽未动手拉扯,但那逼近的姿态和身上散发的冷峻气息已然明确无误地表明——这不是商量,不是邀请,而是必须执行的命令。

刹那间,以“沈香记”为中心,周围一小片区域的议论声、嬉笑声戛然而止。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复杂地聚焦在沈清弦身上。同情、畏惧、好奇、探究,还有一丝丝“果然如此”的了然。先前问价的嬷嬷早已躲到人群后面,眼神闪烁,不敢与沈清弦对视。

沈清弦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指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柔软的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帮助她维持着清醒。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枢密副使,对于她这等升斗小民、无依无靠的孤女而言,是与皇权同等的、无法抗拒的庞大存在。任何形式的不从或反抗,在此刻都不仅是徒劳,更可能立刻招致无法预料的灾祸,甚至可能波及周围无辜。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让声音听起来没有颤抖:“既……既蒙贵主人相邀,民女……遵命便是。”她顿了顿,看向侍卫首领,语气带着一丝恳求的柔弱,“请容民女稍稍收拾一下铺面,以免失了体统。”

首领目光微闪,略一颔首,算是默许。

沈清弦不再多言,迅速转身。她动作看似慌乱,实则有条不紊。先将条案上几样较为值钱的香牌、香珠以及盛放香料的几个小巧瓷瓶收起,又拉开抽屉,将里面不多的几块碎银和铜钱卷入一个旧荷包。她借着身体的遮挡,熟练地摸索到条案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木质暗格,轻轻一按,格子弹开,她将荷包和贵重小件飞快地塞了进去,然后合上暗格。整个过程不过十几息时间。最后,她拿起一件叠放在椅上的月白色薄棉披风,轻轻抖开,披在身上。然后,她转向隔壁一家同样被这阵势吓得不敢出声的茶肆老板,福了一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张伯,铺子……劳您帮忙照看一二,清弦感激不尽。”

在众人或怜悯、或好奇、或事不关己的复杂目光注视下,沈清弦低着头,跟着那名面无表情的侍卫首领,一步一步,走向那辆象征着无边权势与未知命运的玄色马车。车夫早已放好了脚踏,垂手恭立一旁。首领为她掀开了那扇沉重的车帘。

一股清冽的、混合着淡淡书卷气和一种奇特冷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车厢内部比从外面看更为宽敞,脚下铺着厚厚柔软的西域地毯,角落里固定着一盏小巧的琉璃灯,灯焰如豆,光线昏暗,只能勉强视物。一个挺拔的身影几乎完全隐没在车门对面的阴影里,只能依稀看到轮廓分明的侧影和一丝暗色锦袍的衣角。

“进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音色醇厚,却听不出丝毫喜怒情绪,只有一种久居人上、发号施令惯了的淡漠与命令感。

沈清弦依言,小心翼翼地踏入车厢,选择了离车门最近、光线最暗的角落坐下,尽可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帘子在她身后落下,发出轻微的“噗”声,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灯火与窥探。车厢内,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车轮碾过御街青石板路面时发出的单调而规律的辘辘声。这声音,一声声,清晰地敲打在沈清弦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再次落在了自己脸上。这一次,没有任何车帘的阻挡,**裸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探究,以及一种她无法理解、却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复杂情绪。那目光像冰冷的手,拂过她的眉、眼、鼻、唇,每一寸肌肤都因此而战栗。

一路无话。只有车轮声声,载着满室的寂静与暗流,驶向不可知的深渊。

不知行驶了多久,马车终于缓缓停下。帘外传来侍卫恭敬的禀报声:“大人,凝香苑到了。”

车门从外面被打开。顾晏之率先起身,他动作流畅而沉稳,并未回头看沈清弦一眼,径直下了车。侍卫首领对沈清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沈清弦跟着下车,抬眼望去,眼前并非想象中的巍峨府门、石狮矗立,而是一处小巧玲珑、粉墙黛瓦的别院门庭。院墙不高,门前悬着两盏材质普通却光线昏黄的灯笼,灯笼纸上用工整的楷书写着“凝香苑”三字。环境清幽,甚至能听到墙内传来的隐约竹叶沙沙声。

顾晏之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内。侍卫首领在前引路,沈清弦默默跟上。走进院门,里面更是别有洞天。面积不大,却布置得极为精巧雅致。回廊九曲,连接着几间房舍;假山玲珑剔透,错落有致;花木繁盛,以翠竹、芭蕉、桂花为主,在皎洁的月色下洒下斑驳陆离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和泥土的清新气息,与御街的奢华喧嚣判若两个世界。这里,更像是一处精心打造、用于休憩或……金屋藏娇的私密所在。

这个认知,让沈清弦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冰凉一片。

她被径直引到一间显然是卧房的屋子。屋内陈设极为奢华,却又不失雅致。地面铺着厚厚的缠枝莲纹地毯,脚踏无声。靠墙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挂着月白色的鲛绡帐子,床上铺着柔软光滑的云锦被褥。靠窗设着一张花梨木梳妆台,台上竟已整齐地摆放着几套崭新的女子衣裙,从内到外,用料考究,颜色素雅;旁边一个打开的首饰匣里,珠钗、玉簪、耳珰,流光溢彩,一应俱全。角落的鎏金狻猊香炉里,正袅袅吐着暖甜的香雾,是昂贵的鹅梨帐中香。

“小娘子暂且在此安歇。所需一应用度,门外自有丫鬟伺候。若有吩咐,尽管告知她们。”侍卫首领语气依旧平板,说完,便躬身退后,轻轻从外面带上了房门,甚至能听到极轻微的落锁声。

沈清弦独自站在这间华丽却陌生的房间中央,环顾四周,只觉得这满室精致华美,如同一个用绫罗绸缎和金银珠玉精心编织的牢笼,温暖香甜的空气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她快步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向外窥视。院子里寂静无人,月色如水,但借着月光,她能隐约看到回廊拐角处和院门附近,有如同石像般伫立的黑色身影——是看守,而且不止一人。

她轻轻合上窗,心知肚明,今夜,她是绝无可能自行离开了。这位权倾朝野的顾大人,耗费如此周折,将她安置在这等隐秘雅致的别院,究竟意欲何为?难道真的仅仅因为这张与苏晚晴相似的脸,就要将她当作替身,禁锢于此吗?

她走到梳妆台前,黄澄澄的铜镜里,清晰地映出那张此刻成为一切祸端根源的容颜。指尖轻轻拂过细长的眉,明亮的眼,挺秀的鼻,最后落在失去血色的唇瓣上。沈清弦的眼中,最初的惊惶与无助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倔强的冷冽和隐忍的锋芒。她不是苏晚晴,不是任何人的替身或玩物。她是沈清弦,是调香师沈喻的女儿,是身负血海深仇、至今真相未明的孤女。无论这位顾大人是出于何种目的——爱慕、怀念、还是更复杂的心理,她都绝不能就此认命,坐以待毙。

夜色渐深,院外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提示着时辰已晚。

终于,房门外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口。短暂的寂静后,门闩被轻轻拉开,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带着一身夜露的微凉气息,推门走了进来。

顾晏之似乎换下了一路风尘的官袍,此刻穿着一身墨色的锦缎常服,腰间束着同色玉带,更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姿如松如岳。他完全暴露在室内明亮的灯光下,面容俊美得近乎具有攻击性。剑眉浓黑,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刀削;薄唇紧抿,唇角自然下垂,带着几分冷峻与疏离。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凤眸,眼尾微挑,瞳孔是极深的黑色,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瞬也不瞬地、牢牢地锁定在沈清弦身上。那里面翻涌着沈清弦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深切的痛苦,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小心翼翼的审视,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浓烈到化不开的占有欲。

他一步步走近,步履沉稳,却带着无形而强大的气场,如同暗夜中的猎豹,将沈清弦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随着他的靠近,那股清冽的、混合着雪松与淡淡药草冷香的气息愈发清晰,萦绕在沈清弦的鼻尖。

沈清弦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瞬间冰冷。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脊背抵住了冰凉坚硬的梳妆台边缘,再无路可退。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带着夜色的微凉,轻轻地、近乎颤抖地拂过她的脸颊。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一件极易破碎的稀世珍宝,可他的眼神,却自始至终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如同冻结的深渊。

沈清弦浑身僵硬,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只能屏住呼吸,承受着这令人难堪的触碰。

他的指腹缓缓地、带着薄茧的粗糙感,摩挲过她纤细的眉骨,轻颤的眼睫,最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停留在她微微颤抖的唇瓣上。他的呼吸温热,带着一丝清冽的酒气,也带着一种压抑到了极致的、仿佛随时会崩断的痛苦,拂过她额前的碎发。

然后,在沈清弦骤然收缩的瞳孔倒影中,他低下头,冰冷的、带着酒意的唇,近乎粗暴地覆上了她的。

那不是情人间的吻,没有丝毫温情与怜惜。更像是一种绝望的确认,一种偏执的烙印,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和一种近乎毁灭般的掠夺意味。沈清弦猛地睁大了眼睛,双手下意识地抵在他坚实如铁铸的胸膛上,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却如同蜉蝣撼树,撼动不了分毫。屈辱的泪水瞬间涌上眼眶,却被她死死忍住,没有滑落。

就在她因缺氧和激动而眼前发黑,几乎要窒息晕厥的时候,他微微松开了对她的钳制,滚烫的唇瓣移向她的耳畔,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带着无尽痛楚和深入骨髓眷恋的沙哑声音,低低地、清晰地唤道:

“晚晴……”

这一声呼唤,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沈清弦的耳畔;又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浇下,将她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和幻想,彻底浇灭。

果然,一切皆因这张脸。

她死死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被狂风摧折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掩盖了眸底深处翻涌的滔天巨浪——那里面有屈辱,有愤怒,有恐惧,但最终,都被一种冰冷的、坚硬的算计所取代。尖利的指甲早已深深掐入了掌心的软肉,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感奇异般地帮助她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清醒和最后一丝自制力。

夜,漫长而寒冷,仿佛没有尽头。

而她的囚徒生涯,这戴着他人面具的生存挣扎,才刚刚拉开序幕。前方的路布满迷雾与荆棘,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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