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味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恢复了常态:“奴家明日天黑便出摊,豆腐的话,自然是有的。”
那人登时展眉一笑,露出八颗雪白大齿:“那我和弟兄们明日早些来。唉,今日没吃上豆腐。我这五脏庙,都饿得咕咕直叫了。”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随后俱是松了口气。原还以为这官老爷没事找事呢,没想到是闹了一场乌龙。
到这会子,反倒是那位看起来一脸凶相的秦兵士,被他们的虎视眈眈闹得满脸尴尬。许是为了缓和其中关系,他伸手到了江晓的腮边,两指一张,就贴向了那嫩得发颤的腮帮子。
他指尖有茧,且十分粗粝。江晓瞥了一眼他的手,下意识地躲开,还是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嘴一瘪,哇哇大哭起来。
气氛再一次凝滞了。
秦兵士手足无措,万分愕然道:“我这也没摸着啊。唉,娃娃不哭,不哭啊,阿叔给你买饧吃。”
江晓不理,埋头在凌花怀里,哭得更大声了。
倒是江暖,壮着胆子同他交谈:“阿叔,晓哥儿有饧吃,我也有饧吃吗?”
得了台阶,秦兵士赶紧顺杆爬:“有,都有。明日我来时,给你俩都带上。”
江暖重重点了两下头:“那阿叔,咱们一言为定。”
又伸手出去,同他勾了手指,这才叫现场的尴尬气氛缓和下一些。
秦兵士也晓得不宜再多停留,抱歉地看了江晓一眼,随即掉头跑路。因走得匆忙,上桥时还撞上了一位风尘仆仆赶来的年轻书生。
那书生身边紧随着一名与之年龄相仿的友人,见江知味收摊,悔得直拍大腿:“嗳,我的豆腐。说好的等我寻个人来一道吃呢。”
江知味没想到这人还真折返回来了,低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小食车,无奈柔声劝慰:“今日豆腐备得不多,都卖完了。客官不妨明日带友人早些来,还是同今日一个价钱。”
那人狠叹了一口气,一脸颓然地抱住友人的胳膊,摇摇晃晃地离去了。
等所有客人都走远了,江知味才开始收拾摊子。
宋时的街道司管理严苛,虽也承担部分环卫工人的职责,却要求小摊贩自个儿收拾摊子的卫生,违者同样要处以杖刑。
因此江知味走前,将小摊周边的地面都用水泼过,又管一旁饮子摊的宽婶借来笤帚,将地面卖力地刷洗了一遍。
不过今日凌花和街坊们都在,跟着忙前忙后。洗碗的洗碗、擦车子的擦车子,倒是让她省了不少力气。才至亥时,便将她连人带车,一齐送回了家中。
江知味很是感激:“周婶、王嫂、二狗哥、冯嫂子,今日多谢你们了。就是豆腐准备得太少,招待不周,没叫大家吃个尽兴。”
周婶道:“我们本就是去捧场,谁能想到知姐儿摆摊头一日,生意就这么好,没添麻烦就不错了。况且我们那几份铁板豆腐,你连铜板都没收,扯什么招待周不周的。”
“就是。不过那铁板豆腐,真真是好吃绝了。”冯四娘是这些人里头最年轻的,人也最是活泼,“花儿婶擅长做豆腐,知姐儿也擅长做豆腐,你们两母女啊,一先一后,还真是把豆腐给盘活了。”
她这一语双关,把周遭的几人都说笑了。
夜已渐深,街坊们招呼后次第家去,江知味也阖上自家院门,默默打了个哈欠。
凌花已经带两个孩子洗漱完,此刻正躺在竹席上,一边摇蒲扇,一边咿呀唱着童谣,哄他们入睡。
江知味则是点上油灯,坐在小桌边,盘点着今日的营收。
从成本上来说,今日拢共用了半斗黄豆,支出不过二十来文。再加上小葱、芫荽和其他香料,成本最多不过四十文。
但从营业额来看,她今日拢共收获铜板一百五十二枚,净利润大约在一百一十文。这其中,还没算上给邻家叔婶他们免费吃的。
也就是说,若是正常营收,今日的净利润能达到惊人的一百二十文。
江知味对宋史了解得不多。忘了从哪儿看到,宋时汴京普通人家的每日收入在一百文左右。也就是说,她这开张头一日的收入,就超过了当地的平均工资。
可不正是开门红,赚翻了嘛。
江知味暗自窃喜,没敢闹出太大动静,将今日赚来的铜板,裹在布包里仔细收好,就放在床头。等她睡下,随着她的每一次翻身,都能听见铜板撞击发出的叮叮当当响。
这一夜,她做了一个躺在钱山上打滚的梦,心里也跟着踏实极了。
*
天边才翻鱼肚白,沈寻已经坐在大理寺的桌案前。手边那本写着“金明池”“人贩案”的案卷,已经被他翻了无数遍。
五个多月前,他本以为这案子很快就能尘埃落定,没想到由刑部递交给审刑院时,就阻力重重。
过了这么长时间,连偿金都落地了,还没等到最终的判决。
昨日他的上官尹大卿莫名心焦,召集大理寺众官员议事。议至半途,就收到了从审刑院那头传来的消息。
知院事递交的定案文稿,被官家一票否决。
众人当场哗然,这意味着人贩案只能不了了之。而当时送去的偿金,也成了给那些受害百姓的唯一交待。
刘评事当场破口大骂:“撮鸟。我就知道,那幕后之人胆敢在禁军跟前闹出那么大动静,故意推人下水给他的人制造逃跑的时机,摆明着胆大包天,有恃无恐。天杀的,气煞我了。”
尹大卿虽心有不甘,却无法忤逆官家的意思,只道:“刘评事慎言。既然此事已了,大理寺上下对人贩案不得再议。”
刘评事骂人的话语噎在口中,胸膛憋闷得厉害,夜里拉着沈寻,喝了半宿的酒,才缓过一口气来。
但这点酒水,于沈寻而言,不仅没叫他醉倒,反而让他一人清醒了整夜。他的胃疾也因此发作,只好大早起来,啃了两个酸馅包子,这才压下了满腹翻腾的酸水。
此时此刻,沈寻靠在桌案上打盹。
刘廉难得起早,推门看见趴在桌案上,身子薄得像一张纸的沈寻,不免又是一阵叹息。
旁人都觉得沈寻此人风光无两。
家中经商,打小坐拥金山。官家对他的才干又颇为赏识,年纪轻轻,就许他官至五品,还知任上了大理寺少卿,明摆着前途无限,多得是人想要巴结。
可他清楚,沈寻心里苦。
毕竟常人遇上什么事,可以大吃大喝,饮酒作乐,再难过的事情,吃喝一顿也就过去了。可沈寻不一样。
刘廉自太学起便与沈寻是同窗。他的父亲是八品官,因此他即便不是人中之俊异者,也能入太学读书。
作为太学里年龄最小的两个人,沈寻天资聪颖,而他却始终愚钝。因此太学里的娄博士总是拿他和沈寻作比较,抬一贬一,惹得他被其他同窗耻笑。
这事叫他暗中记恨起了沈寻,总和好友钟亦一道,对他施以捉弄。今日扔飞了他的亵裤,明日在他的书页上涂上油墨,诸如此类种种。
但沈寻每回见着,都只报以一笑。既不将此事告知司业与博士,也从不对他声色急厉,好似这些小打小闹,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这让刘廉感到更加羞恼。
他本以为与沈寻的关系会一直这么恶化下去,直到一堂课上,娄博士旧事重演。
沈寻不卑不亢地站到了他身前,掷地有声地同娄博士辩驳:“刘芒苟品性敦良,勤勉于学,虽天资不足,但后天亦非不能补。觅之学孔夫子之道,尚知因材施教,有教无类。娄博士传道授业,却不钻研其中道理。如此贬低门生,实非为人师表之态也。”
一番话把娄博士气得不行,当即告到了孙祭酒那儿。
沈寻也因这事被父亲拎回家中,关了三日的禁闭。等回到太学时,瞧着比先前更为苍白清瘦了。
刘廉当即携钟亦向沈寻道歉。
三人从此成为了密不可分的好友,沈寻没有味觉这事儿,也成为了他们三人之间的秘密。直至沈寻前脚考上进士,远赴蜀地任一方父母官,钟亦后脚赴任苏州,独留刘廉一人在汴京。
后来沈寻在外十年任期满,得以升迁回京。刘廉第一个为他接风洗尘,得知他同样知任大理寺,更是喜出望外。
两人本欲在大理寺大展宏图,没想到第一个案子就碰上了审刑院的一票否决。之后一而再再而三,都是同样。
上有巨峰不可逾越,沈寻每回都做无用功,为此相当受挫。
他见多了民生疾苦,却始终无能为力,渐渐没了初返汴京时候的意气风发。他的日常,也从扎根在大理寺中,变成了钓鱼、遛鸟,活脱脱把自己养成了一个闲官。
那日去那受害者家中,也是沈寻提醒,叫他多说些难听的话,好叫他们不再对大理寺心怀期许。毕竟他比谁都清楚,期望落空是一件多么令人神伤的事。
想到这里,刘廉再一次暗叹了一口气。
天子脚下,有些事也不是他们想想,就能随之改变的。皇权摆在那儿,制度立在那儿,沈寻不过小小绯袍,有何能耐去撼天。
刘廉不忍打扰沈寻休息,蹑手蹑脚地转身离去,却没见,身后的沈寻在桌案下睁开了眼。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起身将案卷收纳于木匣中。又对着木匣沉吟良久,默默合上了盖子,将其归置于悬案柜中。
这日,他同尹大卿告假,带着小苑里爱说吉祥话的八哥鸟,在蔡河畔钓了一整日的鱼,一直到日头西沉。
而另一头的江知味,也备好了今日摆摊的一应所需。拉着平头车到桥边时,已有不少食客人手一杯香饮子,在老地方扎堆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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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人贩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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