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六年的初夏，汴京城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水，空气里弥漫着湿热的、躁动不安的气息。柳絮早已落尽，街角的槐树正开得繁盛，浓郁的香气被午后的熏风一吹，几乎要将人熏醉过去。然而，对于少府监丞沈从来说，这醉人的香气却丝毫不能缓解他此刻的焦灼。
他正埋首于一堆积压的文牍之中。少府监，掌百工技巧之事，上供宫廷器用，下辖诸般工坊，事务繁杂琐碎，远非外人想象的那般清贵。沈从作为监丞，品秩不高不低，正七品上，管着监内文书流转、物料核销、匠人考工等一摊子事。他年近四十，相貌普通，身材微胖，脸上总是带着一丝谨慎的、近乎于讨好的笑容。在官场沉浮十余载，他早已磨平了棱角，深谙不多言、不多错的生存之道，只求安稳度日，俸禄无缺，便心满意足。
今日的差事格外不顺。一批供给内廷的琉璃盏在入库时查验出瑕疵，数目虽不大，却也够他费一番口舌去与造作院的同僚扯皮。刚拟好辩驳的文稿，还没来得及润色，监门的小吏便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脸上带着惊惶：“沈大人，沈大人！少监大人急召，让您立刻去正堂！”
少监陆正明？沈从心里咯噔一下。这位陆少监是他的顶头上司，从六品下，年纪比他轻，却是官场新贵，据说背后靠着蔡太师府上的关系，行事向来雷厉风行，也颇有手段。平日里，若非紧要公事，陆正明很少直接召见他这个监丞。今日如此急迫，莫非是琉璃盏的事被捅上去了？沈从不敢怠慢，连忙放下笔，整了整微皱的官袍，快步向正堂走去。
少府监的正堂设在衙署中轴线上，比沈从那间逼仄的公房要气派得多。楠木的梁柱，磨得光亮的青砖地面，正中悬挂着“恪供内廷”的匾额。陆正明背手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一株石榴树，树上已结了青涩的果子。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绯色官袍，腰束玉带，身姿挺拔，侧脸线条分明，只是眉宇间似乎笼罩着一层阴霾。
听到脚步声，陆正明转过身来，目光落在沈从身上，锐利得像把锥子。“沈从，”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可知错？”
沈从心里一紧，果然是为琉璃盏的事？他连忙躬身：“下官……下官不知所指，还请少监大人明示。”
陆正明冷哼一声，走到堂中的太师椅上坐下，端起手边的茶盏，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茶叶：“琉璃盏的事，暂且不提。我问你，‘凤云锦’的差事，你可知晓？”
凤云锦？沈从愣了一下。这三个字他当然听过。那是江南织造局耗费数年心血，专为宫中贵人织造的极品锦缎，据说薄如蝉翼，色若云霞，价值连城。前些日子，这批贡品历经波折，刚刚运抵京城，暂存在城西的皇家工坊，等待择吉日送入宫中。只是，这等重要的贡品，自有专人负责，与他这个管文书物料的监丞似乎没什么干系。
“下官略有耳闻。”沈从小心翼翼地回答，“听闻此锦是为……为刘贵妃娘娘寿辰所备？”
“知道就好。”陆正明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但语气依旧沉重，“原先负责此事的李主簿，今早突发急症，卧床不起了。”
“李主簿病了？”沈从有些意外。李主簿是监里的老人，一向身体硬朗，怎么会突然病倒？
陆正明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盯着沈从的眼睛：“李主簿病得蹊跷，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但这凤云锦，乃是官家亲自过问，贵妃娘娘翘首以盼的寿礼，三天后，也就是六月初六，必须准时送入宫中延福宫。时辰定在酉时，一刻都不能耽误！”
三天？沈从的心跳骤然加速。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少监大人……”
“监正大人今日入宫议事，此事便由本官暂代处置。”陆正明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我思来想去，监中诸人，唯有你沈从，做事最为稳妥细致。所以，这趟差事，便交由你全权负责了！”
如同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沈从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险些站立不稳。“少监大人！这……这万万不可！”他失声叫道，“凤云锦何等贵重，干系重大！下官……下官才疏职浅，担不起如此重任啊！监中还有王司库、赵典事，他们经验丰富，比下官更合适……”
“住口！”陆正明猛地一拍桌子，茶水溅出几滴，“本官说你行，你就行！休要推三阻四！王司库要负责清点夏税布绢，赵典事要督办宫廷修缮用料，哪个抽得开身？此事已定，即刻生效！你现在就去城西工坊，与卫全那老儿交接，务必将凤云锦的底细摸清，拿出个稳妥的转运章程来，午后向我禀报！”
卫全？沈从知道这个人，是城西皇家工坊的总领班，手艺精湛，性子却有些倔强。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任务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突然被塞到了他的手里。
沈从还想争辩，但看到陆正明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和紧抿的嘴角，他知道再说无益。陆正明既然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更改。他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这凤云锦的差事，明眼人都知道是个烫手山芋。贡品娇贵无比，运送过程但凡出一点差错，别说他这个小小的监丞，就是陆正明这个少监，怕是也担待不起。刘贵妃是何等人物？徽宗皇帝晚年最宠爱的妃子，权倾后宫，其家族更是权势熏天。她的寿礼出了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李主簿病得蹊跷……陆正明偏偏选中了自己……三天时限……沈从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无数念头闪过，却抓不住一个清晰的头绪。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怎么？还不领命？”陆正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沈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事已至此，再推脱也无济于事，反而会惹得上司不快。他低下头，拱手道：“下官……遵命。只是，此事体大，下官一人恐难周全，恳请少监大人……”
“人手方面，你尽可调配监内吏员。”陆正明挥挥手，似乎不愿再多谈，“但记住，此事必须保密，不可声张。若走漏了风声，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唯你是问！”
不可声张？沈从心里又是一沉。这更像是在堵他的后路。若是出了事，连个分担责任的人都没有。
“去吧。”陆正明端起茶盏，下了逐客令，“记住，只有三天时间。办好了，本官自会为你请功；若是办砸了……”他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中的寒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沈从失魂落魄地退出正堂，站在庭院的烈日下，只觉得一阵眩晕。初夏的风吹在身上，竟带着刺骨的凉意。他抬头望了望天，碧空如洗，几朵白云悠悠飘过。但这汴京的天，似乎从未像此刻这般阴沉。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平静安稳的日子，到头了。三天，七十二个时辰，他必须将那批比黄金还贵重、比琉璃还易碎的凤云锦，毫发无损地送入深宫内苑。而挡在他面前的，不仅仅是汴京城拥堵的街道、繁琐的关卡，似乎还有一张无形的、充满恶意的网。
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不祥的预感。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立刻赶往城西工坊，找到卫全，弄清楚那凤云锦到底是个什么“怪物”。他定了定神，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腰背，迈开沉重的步子，向着监门外走去。他的身后，少府监正堂的窗户里，陆正明正放下茶盏，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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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急诏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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