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少府监衙署,沈从不敢有片刻耽搁。他没有坐轿,也没有骑马,而是选择了步行。一来是为了节省开销——他那点微薄的俸禄,实在经不起额外的挥霍;二来,也是想借着走路的机会,整理一下混乱的思绪。从衙署街出来,穿过几条略显狭窄的巷子,便汇入了汴京城西的主干道。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车马喧嚣,行人摩肩接踵,叫卖声、吆喝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辚辚声,交织成一曲繁华而嘈杂的都市交响乐。
然而,这熟悉的热闹景象,此刻在沈从眼中却平添了几分陌生和压抑。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逆流而行的泳者,被无形的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朝着一个未知的、充满危险的漩涡而去。那“凤云锦”三个字,如同千斤重担,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城西的皇家工坊,正式名称为“织染署外坊”,位于汴京外城的景龙门附近,紧邻着金水河的一条支流。这里远离市中心的喧嚣,环境相对清幽,主要是为了方便利用河水进行漂洗和染色。工坊占地颇广,四周筑有高墙,门口有禁军士卒把守,戒备森严。沈从亮出少府监的腰牌和陆正明签发的临时公文,才得以进入。
穿过几重院落,绕过堆放着各色染料和原料的库房,沈从被一名工坊的小吏引到了一处独立的院落前。这院落不大,但守卫更加严密,门口不仅有禁军,还有几名身着少府监服饰的吏员,神情警惕。小吏上前通报后,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材不高、但肩膀宽厚、面色黝黑的老者迎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匠袍,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手上布满了老茧和细小的伤痕。此人正是工坊的总领班,卫全。
“沈大人,您可算来了。”卫全的声音略显沙哑,但中气十足。他上下打量了沈从一番,眼神锐利,似乎想从这位新来的负责人脸上看出些什么。他显然已经接到了通知。
“卫师傅,有劳久候。”沈从连忙还礼,态度谦和。他知道,要完成这个任务,眼前这位老匠人的配合至关重要。“李主簿……情况如何?”
卫全摇了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早上还好好的,突然就说头晕胸闷,人事不省。已经请郎中看过了,说是急火攻心,需要静养。我看呐,八成是被这批锦缎给吓病的。”
沈从心里又是一沉。连经验丰富的李主簿都被吓病了,可见这差事的棘手程度。他定了定神:“还请卫师傅带我去看看那批凤云锦。”
卫全点点头,侧身让开通路:“大人请随我来。不过有言在先,此物金贵,规矩也多,还请大人小心。”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院子。院内异常安静,只有几名神情肃穆的匠人守在正房门口。正房的门窗紧闭,只留下一扇小小的气窗通风。卫全示意匠人打开房门,一股混合着丝线清香和某种特殊药材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内的光线有些昏暗,正中央摆放着几个巨大的、覆盖着明黄色绸缎的木箱。卫全走到其中一个箱子前,小心翼翼地掀开绸缎,露出了里面的景象。
饶是沈从早有心理准备,在看到凤云锦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并非寻常卷成匹的锦缎,而是被平铺在一个特制的、内衬柔软丝绵的巨大托盘上。锦缎的底色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淡紫色,仿佛黎明时分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柔和而梦幻。锦面上用金线、银线以及各种色彩斑斓的丝线,织出了栩栩如生的凤凰祥云图案。那凤凰的羽毛根根分明,层层叠叠,仿佛要振翅飞出锦面;祥云缭绕,变幻莫测,光泽流转,随着观察角度的不同,呈现出微妙的色彩变化。
整幅锦缎薄如蝉翼,轻若无物,却又偏偏织入了如此繁复精美的图案,简直不似人间之物。沈从甚至能透过锦缎,隐约看到下方托盘的纹理。
“这……这便是凤云锦?”沈从的声音有些发干。
“正是。”卫全的语气带着一丝自豪,也带着一丝沉重,“此锦乃是用千年冰蚕丝为主料,辅以西域进贡的孔雀羽线、东海采来的鲛人泪珠(一种特殊的珍珠粉末),由江南织造局最顶尖的五十名绣娘,耗时三年,不计工本地织造而成。总共只有三幅,每一幅都长三丈,宽一丈。这便是其中一幅。”
沈从伸出手,想要触摸一下,却被卫全拦住了。“大人,且慢。”卫全指了指旁边水盆里浸泡着的白色丝质手套,“此锦娇贵,不能用手直接触碰,须得戴上特制的手套。而且,手套需用温水浸湿,保持一定的湿度。”
沈从依言戴上湿润的手套,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拂过锦面。那触感难以形容,既非丝绸的光滑,也非棉麻的粗糙,倒像是在触摸一片凝固的云彩,轻柔、细腻,带着一丝微凉的湿意。
“此锦有五忌。”卫全在一旁沉声说道,语气如同在交代一件绝世珍宝的养护秘诀,“一忌干燥。空气稍有不足,蚕丝便会发脆,金线银线也易失去光泽,甚至断裂。所以这库房内,日夜都需放置水盆,保持湿润。”
“二忌高温。温度稍高,那鲛人泪珠的光泽便会黯淡,孔雀羽线也会变形。故此地窖藏,四周以冰块降温。”
“三忌强光。日光、灯火直射,都会损伤色彩,令其褪色。是以平日里都需用黄绸覆盖,避光保存。”
“四忌污秽。手上的汗渍、油污,空气中的尘埃,都可能留下难以去除的痕迹。”
“五忌震动。此锦结构精微,稍有颠簸拉扯,便可能导致丝线错位,图案变形,甚至破损。是以从江南运来时,是放在特制的磁悬浮车架上,由内廷高手护送,昼伏夜出,足足走了一个月才到汴京。”
听到“磁悬浮车架”和“内廷高手”,沈从的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他现在只有一辆临时改造的、连弹簧都是刚加上去的破马车,和一群连刀都没摸过几次的监内小吏。至于高手?他和卫全算吗?
“卫师傅,”沈从艰难地开口,“此物如此娇贵,若要从此处运往宫中延福宫,依您看,该当如何?”
卫全沉默了片刻,黝黑的脸上皱纹更深了:“大人,恕老朽直言。此物,根本就不适合长途转运,尤其是在这汴京城内。最好的法子,是让宫里派人来,用他们运送时的那套家伙事,原样搬回去。否则……”
“宫里的人是指望不上了。”沈从苦涩地打断他,“陆少监的意思,是由我们少府监全权负责,三日内必须送到。”
卫全闻言,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三日?陆少监莫不是疯了?就算是用最好的车马,最稳妥的路线,也得处处小心,步步为营。这汴京城里的路况,大人您是知道的。车马颠簸,人流拥挤,还有那些个衙门的关卡……三天时间,还要保证万无一失,这……这简直是强人所难!”
沈从心中暗叹,何止是强人所难,简直是要他的命。但他不能在卫全面前流露出半分退缩。“卫师傅,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还请您老人家多费心,想想办法。这锦缎的包装、防护,还得仰仗您的经验。”
卫全看着沈从,眼神复杂。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风险太大。这锦缎,得用特制的木箱封装。箱内要铺设多层软垫,四周要用浸湿的苔藓保持湿度,还得想法子减震。装车之后,车速不能快,遇有颠簸路段,甚至需要人抬着走。沿途还得定时检查温湿度,随时调整……”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墙角,那里堆放着一些奇特的工具和材料。“这些是当初江南织造局送来时,留下的一些备用物料。或许能派上用场。只是这封装和搬运,需要极其小心,非熟练工匠不可。监里能调用的人手……”
“人手我来想办法。”沈从立刻说道,“你只管负责技术上的事。需要什么人,什么物料,列个单子给我。我就是砸锅卖铁,也给你凑齐了!”
卫全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好。既然沈大人有此决心,老朽自当尽力。只是……大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卫师傅但说无妨。”
“这趟差事,处处透着古怪。”卫全压低了声音,“李主簿病得蹊跷,陆少监又催得这么急,还偏偏选中了您……大人,您可得千万小心,提防着点儿。这锦缎金贵,盯着的人,怕是不止一处。”
沈从心中一凛。卫全的话,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这不仅仅是一次艰难的运输任务,更可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他郑重地对卫全拱了拱手:“多谢卫师傅提醒。沈某心中有数。眼下,还是先将这锦缎稳妥封装起来再说。”
两人不再多言,立刻开始着手准备。卫全叫来几名最得力的老匠人,仔细检查锦缎状况,商讨封装方案。沈从则在一旁仔细观察,将每一个细节都记在心里。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三幅薄如蝉翼、却重如泰山的凤云锦,就和他的身家性命,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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