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正明那番话,虽是推诿之词,却也给沈从指明了方向——或者说,是把他推向了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他不敢怠慢,从少府监出来后,便一头扎进了汴京城那庞大而复杂的官僚体系之中。
开封府水政司、汴河堤岸司、惠民河务局……沈从按图索骥,一个衙门一个衙门地跑。他强打精神,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和谦恭,陪着笑脸,递上名帖和公文,一遍又一遍地解释着运送凤云锦的紧急性和重要性。然而,他得到的答复大多如出一辙:或是管事的官员不在,或是需要层层上报,或是缺少某个前置衙门的签印,或是干脆以“于例不合”为由,直接将他挡了回来。
他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各个衙门之间来回奔波,磨破了嘴皮,跑细了腿脚。时间在无休止的等待和推诿中悄然流逝,日头渐渐升高,暑气蒸腾,沈从的官袍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背上,黏腻而沉重。他心中焦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他深切地体会到,在这座看似繁华有序的都城之下,隐藏着多少盘根错节的利益和壁垒森严的规矩。想要打破常规,办成一件急事,简直难如登天。
唯一稍感欣慰的是,陆正明似乎确实打了招呼。漕运司那边,负责调度官船的一位主事倒是没有过多刁难,查验了少府监的公文后,很快便批复了一艘中型的漕舫,指定停靠在城西工坊附近的一处官用码头,听候调用。这让沈从稍稍松了口气,至少,运输工具的问题解决了。
拿到了调船凭证,沈从不敢耽搁,立刻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城西码头。他需要亲自去看看那艘船,确保船只状况良好,空间足够容纳那几个巨大的锦缎箱子,并且要和船上的管事、船工提前沟通好,交代清楚运输过程中的注意事项。
官用码头位于金水河支流的一段僻静河湾,平日里主要用于转运一些宫廷或官府的物资。沈从抵达时,已是午后。码头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无精打采的力夫靠在拴船桩上打盹,河面上也只有零星几艘小船漂过。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和岸边青苔的湿滑味道。
沈从出示了调船凭证,向码头的值守小吏询问漕运司调拨的那艘漕舫。小吏接过凭证看了看,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沈大人,您是来提那艘‘安济号’漕舫的?”
“正是。”沈从点点头,“船在何处?烦请带我去看看。”
小吏咂了咂嘴,指了指不远处的水面:“大人,您自己看吧。那船……怕是用不成了。”
沈从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心头猛地一沉。
只见离岸边不远的水面上,一艘约莫十丈长的漕舫,正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半沉在水中。船头高高翘起,船尾则完全淹没在浑浊的河水里,只剩下几根桅杆的顶端还露在外面。船身似乎从中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河水正咕嘟咕嘟地往里灌。甲板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些杂物漂浮在船只周围,随着水流缓缓打转。
“这……这是怎么回事?!”沈从失声叫道,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艘被他寄予厚望、承载着水运方案全部希望的“安济号”,竟然就这么沉了?
值守小吏耸了耸肩,一脸无奈:“谁知道呢?今早还好好的停在这儿。约莫一个时辰前,突然就听见‘咔嚓’一声巨响,然后船就慢慢往下沉了。等我们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船上的船工倒是都跑上岸了,没人受伤,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原因呢?查明了吗?”沈从急切地追问。
“嗨,还能有什么原因?”小吏撇撇嘴,“这官船嘛,看着光鲜,其实都是些老家伙了,常年泡在水里,船板朽了,龙骨糟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散架了。也就是运气不好,偏偏让沈大人您给赶上了。”
船板朽了?龙骨糟了?沈从盯着那艘破船,心中疑窦丛生。漕运司调拨的官船,就算再老旧,也不至于停靠在码头就无缘无故地自行沉没吧?而且,那船身上的裂口,看起来也太整齐了些,不像是自然腐朽造成的。
他走到岸边,仔细观察着沉船的位置和周围的环境。河水浑浊,看不清水下的情况。但他隐隐觉得,这绝非意外。这更像是一次精准的、蓄意的破坏!
是陆正明吗?他一边假意支持水运方案,一边却暗中派人毁掉了船只?还是说,另有其人,不希望这批凤云锦顺利入宫?沈从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试图从混乱中理出头绪,但线索太少,一切都只是猜测。
无论如何,水路运输的方案,到此彻底破灭了。
沈从站在河岸边,望着那艘正在缓缓下沉的漕舫,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全身。他感觉自己就像这艘破船一样,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入冰冷而黑暗的深渊。
完了。他心中一片绝望。水路已断,唯一的选择只剩下陆路。而陆路上的重重关卡和潜在风险,他之前已经领教过冰山一角。更何况,现在时间更加紧迫,距离最后期限只剩下两天多一点了。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码头,甚至忘了去向漕运司或陆正明禀报这个噩耗。他需要时间冷静一下,需要重新思考对策。但他的大脑却像一团乱麻,根本无法正常运转。
回到少府监时,天色已经开始偏西。他没有回自己的公房,而是直接去了正堂。他必须将沉船的消息告诉陆正明,看看他作何反应。
陆正明听完沈从的禀报,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惋惜:“什么?安济号沉了?竟有此事?!”他站起身,踱了几个来回,眉头紧锁,“真是岂有此理!漕运司怎么搞的?调拨的船只竟然如此不堪!此事定要追究他们的责任!”
他看向沈从,语气带着几分同情:“沈从啊,真是难为你了。本官原以为水路最为稳妥,没想到……唉,天意弄人啊。”
沈从低着头,没有说话。他看着陆正明那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心中却是一片冰冷。他越来越肯定,这艘船的沉没,绝非天意。
“事已至此,再追究责任也于事无补。”陆正明叹了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拿出新的转运方案。时间不等人啊!贵妃娘娘那边,可还等着凤云锦呢!”
他看着沈从,语气变得语重心长:“沈从,我知道你现在心急如焚。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住气。水路既然走不通,那就只能走陆路了。虽然风险大了些,但只要准备周全,小心谨慎,也未必不能成功。你之前不是也考虑过陆路吗?现在就按陆路的方案,抓紧去办吧!需要什么支持,只管跟本官说!”
绕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了陆路。沈从心中充满了苦涩和无奈。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被陆正明玩弄于股掌之间。但他又能如何呢?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是,下官明白。”沈从艰难地应道,声音沙哑,“下官这就去安排陆路转运事宜。”
“嗯,去吧。”陆正明挥挥手,“记住,要快!本官等你的好消息。”
沈从行了一礼,默默地退出了正堂。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和萧索。他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更加艰难、更加凶险的旅程。那条通往皇城的陆路,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一条通往地狱的深渊。
舳舻之殇,不仅仅是一艘船的沉没,更是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破灭。他被逼上了绝路,只能硬着头皮,朝着那未知的黑暗,一步步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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