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凤云锦从城西工坊运至皇城东华门，路途说远不远，说近也绝不近。汴京城内道路交错，人烟稠密，若走陆路，颠簸、拥挤、尘土、意外，无一不是那娇贵锦缎的致命威胁。沈从站在工坊院中，看着匠人们小心翼翼地测量木箱尺寸，讨论着如何填充减震的材料，心里却越来越倾向于另一个方案——水运。
汴京城，因水而兴。贯穿全城的汴河，以及由其延伸出的金水河、惠民河、五丈河等支流，构成了这座庞大都市的血脉。朝廷的漕运、商贾的货船、市民的游舫，日夜穿梭于其上，繁忙而有序。相比于坑洼不平、时常堵塞的陆路，水路运输似乎要平稳得多，也便捷得多。
“卫师傅，”沈从将卫全拉到一旁，低声商议，“依你看，我们走水路如何？从工坊外的码头装船，沿金水河转入汴河，再经惠民河直抵东华门外的御用码头。这样一来，可以避开城内大部分的喧嚣和颠簸，岂不更为稳妥？”
卫全闻言，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沉吟片刻：“水路……倒确实是个法子。河道宽阔，行船平稳，若能调得合适的官船，装卸时小心些，理论上比走陆路风险要小得多。只是……”
“只是什么？”沈从追问。
“只是这调用官船、协调码头、申请河道通行文引，也不是件易事。”卫全皱着眉头，“汴河漕运繁忙，归漕运司管辖；城内河道及码头，又涉及开封府、殿前司、甚至皇城司等多处衙门。这其中的关节，怕是比陆路上的关卡只多不少。而且，咱们这批货太过特殊，走水路目标也大，万一……”
沈从明白卫全的顾虑。水路看似平坦，但牵涉的衙门更多，程序可能更复杂。而且，船行河上，一旦遭遇意外（比如有人凿船、纵火），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但他转念一想，陆路上的风险同样巨大，甚至更加不可控。两相比较，水路的“稳”似乎还是占了上风。
“先不管那么多。”沈从打定主意，“水路是目前看来最可行的方案。我这就回监里，向陆少监禀报，请他示下，并设法协调各处衙门。你这边，先按水路运输的要求准备封装，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卫全见沈从主意已定，也不再多言，只是点了点头：“大人放心，封装之事，老朽定当尽心。”
沈从不敢耽搁，又仔细叮嘱了卫全几句，便匆匆离开了工坊，赶回少府监。他必须尽快将水运方案上报给陆正明，并争取他的支持，以便着手办理各种繁琐的手续。
回到监里，他径直来到正堂求见。陆正明似乎正在处理公务，让他在外面稍等了片刻。等待的时间里，沈从在心中反复斟酌着措辞，既要说明水运的必要性和优势，又不能显得自己对陆路完全束手无策，以免被对方抓住把柄。
终于，小吏出来传话，让他进去。陆正明依旧坐在那张太师椅上，面前的桌案上堆着几卷文书。他抬起头，看了沈从一眼，语气平淡：“回来了？工坊那边情况如何？转运章程可有眉目了？”
沈从连忙上前，躬身禀报：“回少监大人，下官已去过工坊，与卫全领班仔细查验了凤云锦，并商讨了转运事宜。此锦确实精美绝伦，但也异常娇贵，对转运条件要求极高。下官与卫师傅反复计议，认为若走陆路，穿越市井，风险过大，恐难确保万全。因此，下官斗胆提议，改走水路。”
“哦？水路？”陆正明放下手中的笔，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详细说来听听。”
沈从心中稍定，看来陆正明并未立刻否定。他连忙将早已盘算好的路线和理由一一道来：“……从工坊外码头上船，经金水河、汴河、惠民河，直抵东华门御用码头。此路线可避开城内拥堵，行船平稳，能最大限度减少颠簸和意外。只需协调好漕运司、开封府等相关衙门，调拨一艘合适的官船，申领到河道通行文引即可。下官以为，此法最为稳妥。”
陆正明听完，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沈从，你能想到水路，足见是用心了。此法……确有可取之处。”
沈从心中一喜，刚要开口感谢，却被陆正明接下来的话打断了。
“但是，”陆正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水路虽稳，程序却更为繁复。你可知晓，调用漕运司的官船，需经几道批复？协调汴河航道，避让漕运主船，又需哪些衙门签印？还有那东华门外的御用码头，乃是禁苑所属，寻常船只不得靠近，需得殿前司甚至内侍省出具特许凭证。这些关节，你都打点得通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一盆冷水浇在沈从头上。他原以为只要陆正明点头，协调之事便能迎刃而解，却没想到其中竟有如此多的门道。他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陆正明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嘴角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但很快又恢复了严肃：“沈从啊，你还是太年轻，把事情想得简单了。这汴京城里，办事不易啊。每一个衙门，都有自己的规矩；每一个官员，都有自己的考量。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便会处处碰壁。”
他顿了顿，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才继续说道：“不过，既然你提出了这个方案，本官也不能完全否定。这样吧，调用官船和协调码头之事，本官可以出面，帮你向漕运司和殿前司打个招呼。但是，”他又加重了语气，“具体的文书申领、手续办理，还得你自己去跑。开封府的水政司、汴河堤岸司、惠民河务局……这些地方，你都得亲自去一趟，把该办的凭引、该盖的印章都弄齐了。记住，所有文书必须齐全，手续必须合规，否则，就算有本官的面子，人家也不会放行。”
沈从听着这一长串衙门的名字，只觉得头皮发麻。陆正明这番话，表面上是支持，实际上却把最繁琐、最耗时、也最容易出问题的环节推给了他。而且，还给他戴上了一个“必须合规”的紧箍咒。这不明摆着是让他去闯那官僚主义的**阵吗？
“怎么？觉得为难了？”陆正明看着他，眼神带着一丝探究，“若是觉得水路太难，现在改回陆路还来得及。只是，陆路上的风险，你自己要掂量清楚。”
沈从心中叫苦不迭。陆正明这是在逼他做选择，而且两个选择都是死路。但他此刻已经没有退路。相比于陆路那几乎可以预见的混乱和危险，水路虽然手续繁琐，但至少在理论上还存在成功的可能。
“下官……下官明白！”沈从咬了咬牙，躬身道，“多谢少监大人提点和支持！下官这就去办理相关手续，一定尽快将所有文书办妥！”
“嗯，这就好。”陆正明满意地点点头，“记住，时间紧迫，只有不到三天了。你须得抓紧时间。若遇到实在解决不了的难题，再来回禀本官。”他嘴上说着可以回禀，但那语气分明是在说“最好别来烦我”。
沈从领命退出正堂，只觉得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站在廊下，望着头顶那一方被屋檐切割成的天空，心中充满了苦涩和迷茫。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接下来将要奔波于各个衙门之间，面对无数张或冷漠、或敷衍、或贪婪的脸孔，为了那一张张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到手的文书而耗尽心力。
汴河迷梦。他原本以为找到了一条通往成功的捷径，却没想到，这或许只是另一个更大、更深的陷阱的入口。陆正明那看似合情合理的安排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算计？沈从不敢深想，也不愿深想。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陆正明划定的路线，硬着头皮走下去。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朝着第一个目标——开封府水政司的方向走去。前方的路，注定不会平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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