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里弥漫着长年累月的药香,入夜了,大堂里亮起灯,滴答滴答,不知哪个角落传来滴水声,指腹压在滑动的脉搏上,无一人说话。
大夫收起搭在张鸾腕上的手,黎潼着急地问:“大夫,他怎么样?”
“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已经有孕三月了——夫郎这几天奔波劳累,想必是没察觉到胎儿存在,今日忽然安定下来,酒肉不忌,自然引发出了孕反。我开一副药,早晚饭后各服一次,往后安心养胎,切不可再劳累透支。”
大夫是个中年男子,声音平和,说话简单利落,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对着黎潼说的。
而看诊台前的孕夫显然不在状态,黎潼叹了一口气,轻拍他的肩膀,去看大夫写药方。
这时医馆又进来一个人,妇人提着食盒走进来,朝向大夫说:“还在看诊呀?天晚了,记得把饭先吃了。”
“就来。”
大夫有条不紊地写完最后一方药,递给了身旁的小童,对黎潼说:“方子里的药材我们医馆里尽有,就在此地抓了,你二人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诶,好。”
黎潼牵着木呆呆的张鸾离开时,大夫正拆了饭盒,摆好饭菜,同妻子共进晚餐。
张华瞧着这对小夫夫,口音不是本地人,她心里新鲜得紧,刚想问一句丈夫,忽然那个夫郎回头望过来,圆圆的眼,微翘的眼尾巴,不知怎么就盯着她看。张华见这孩子面善,对他笑了一下。
“缘哥儿,怎么了?”黎潼见他站着不动,轻扯他的衣角。
“没……”
忽然,大堂里传来凳子和地面的摩擦声,是那位夫人站了起来,激动地问道:“小哥儿,你叫什么?”
“缘哥儿,”张鸾莫名心怯起来,后退了一步,收回了目光,“我本名叫张缘,父母取的名字,我、八岁时出门走丢了……”
那夫人疾步走过来追问:“可是溪桐村张家,教书的秀才?你上头可是有一位长姐,两个兄长?”
“对的,是溪桐村——我已将近二十年不曾见亲人,您实在像我的姐姐,我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黎潼在一旁张大了嘴巴,药童也在里面探头探脑地看出来。
不是看病吗?怎么成了认亲场面?
他们本来要去离酒楼最近的医馆,谁知道大夫抱恙,早早关门了,跟着当地人的指示去找另一家,却阴差阳错来到了这里。
昏黄的灯光在风中摇晃,简陋的桌板上摆着饭菜,大夫衣着朴素,和他的妻子对坐而食。那妇人鬓角斑白,神色柔和,对他一笑,便让他湿了眼眶。
张鸾被拥抱住时,眼泪终于忍不住涌出,夜风中温暖的怀抱,来自血脉至亲,他已经比姐姐高出半个头,下巴正好搭在她的肩膀上。
他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被家人娇纵得无法无天的孩子,从前带着他四处奔跑的少女也鬓角斑白,同记忆中的母亲逐渐重叠——父亲,大哥、二哥……所有人的面容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小缘哥儿,你还记得姐姐……”妇人哽咽着哭,捋着他后脑的头发,“不在家的这些年,过得辛苦吗?”
很辛苦的。
他不愿意告诉姐姐。
十多年前的夜晚,张鸾被养父母虐打后,跑到柴房里一个人哭。他尝试过逃跑,还没出村子,便被族亲们抓回来,那对夫妇打一棍子给一颗甜枣,让他一遍遍地自我安慰与囚困,最终,他认命般地安居在那个小山村里。冬天多么冷啊,他守着一屋子柴,窝在避风处,幻想着亲人能够找到他,然后他把一路上的苦难都诉尽,伟岸的父亲为他撑腰,母亲唱着童谣哄他入睡……突然,柴门被人暴力破开,耳边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声,他被人拽出了温暖的美梦。
那是张鸾此生做过最疯狂的事,绝望的冬夜里,他点燃了一屋子干柴,差点将自己活活烧死。从那以后,养父母再也没敢打骂过他。
当晚,张鸾和黎潼都没有回客栈,而是宿在了长姐张华家里,第二天的回程计划自然也跟着泡汤了。
“你好好睡,明天再带你去看阿娘——娘可想你了,知道吗?娘她最喜欢你,每逢年过节都念叨着小缘哥儿,家里的孩子都知道有个小叔叔……今晚先让你相公陪着你,好不好?”
张华拿着温热的湿毛巾给他擦脸,哄孩子一样。张鸾坐在床上任由姐姐摆弄,见她没提到父亲,便猜到了一种可能,心下酸涩。可能回来已经是天大的气运,他不再奢求什么,只避开话题,摇摇头道:“他可不是我相公,是我的同伴,也是个小哥儿。”
“他不是?那你……”张华皱起了眉,望着他欲言又止。
张鸾眼底带着淡淡的忧愁,靠在姐姐怀里,叹息一般,“以后这个孩子不会有爹爹,只会有阿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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