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他,舒大学士拱手道谢,萧朔未受此礼,只道不必客气,说:“北境气候恶劣,风像是刀子似的,大学士是矜贵人,去了怕受不住那风霜,何不顺了陛下的意思呢?”
大学士立刻道:“没有那么弱不禁风,君子六艺,我也会一些拳脚骑射的。”
这话说得有其女风范,舒兰汀也常常号称自己会武功,萧朔微微发笑。
大学士还以为他笑话自己,“萧都督可是不信?”
他抬了手,还真像要亮一亮似的,萧朔忙阻拦了他老人家,说自己信了,他才鸣金收兵,退了回去。
萧朔本只是出来看他一眼,到此却又说:“更深露重,我送大学士回院里。”
正是子时,滴漏声清晰可闻,一重重朱红色宫墙下,值守的侍卫整齐列队,玄甲上凝着细密的水珠,向经过的人低头行礼。萧朔的步子慢了些,配合着舒大学士略显蹒跚的步履,深色蟒袍的边锯下,鞋靴沾了一层薄薄的湿气。
夜里起了风,舒松庭穿的衣物太单薄,冷得他手脚都麻痹了,走到翰林院的值房前,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低头猛扎了进去。
值房里的两个小官都睡了,一个裹着褪色的毛毯蜷在椅子上,另一个伏在案间,笔杆还压在未写完的文书上,墨迹晕开一小团。
他把人推了推,叫人到里边睡去,两小官迷迷瞪瞪的,向他道好,一前一后的走去里间。
桌下烧了盆炭,舒松庭象征性的就着火烤了手,便拿起笔来,翻了值守的簿子,添上两笔记录。
萧朔刚在外问及侍卫今夜情况,稍后一步进来,掀开帘子,冷风卷着雨丝扑进来,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他甫一进入,就将这间房衬的小了起来,舒松庭抱着簿子往旁边挪了挪,客气且寒碜的招呼着他:“多谢萧都督相送,快来烤一烤火吧。”
这些文官就爱这般标榜清廉,翰林院下的几处房子已几十年没修过,萧朔哪里好和他抢火盆,道:“我便回去了,夜里寒凉,多添件衣。”
他往外走去,舒松庭念着“这倒也是”,从那椅上抄起件斗篷,快步到了萧朔前面,递了给他,“这样大的风,你快快穿上。”
萧朔一顿,喉结动了动。
舒松庭使劲往他怀中推,他犹豫半刻只好收了,披在身上,点头道谢。
再看舒松庭,眉眼清癯、温和可亲,尽管这人平素罗里吧嗦、婆婆妈妈……
萧朔道了“多谢”,停了一停,道:“大学士也有日子没有回府上了,家人记挂担忧,不如今日休沐……在府上静候佳音便是。”
他最后四字倾向明显,舒松庭听得心头一动,双眸微亮。
而萧朔只是微不可见的颔了颔首,向外退去。
帘子掀开,那冷风细雨又袭了进来,而这青年人却是视若无睹,仿佛迎面的只是一抹障眼法罢了。
这一阵身子已暖和起来,舒松庭挪了炭火盆,将值班簿子拿过来细细的翻看,正当这时,一张纸掉了下来。
火舌燎起,舒松庭努力眯着眼睛,就着跳动的火光,看那几行蝇头小字,转瞬面色大变。
……
宫墙之下,长巷深深,自行宫事变以后,宫中守卫日渐森严,萧朔行出一段,见一处拐角下,几个金吾卫正在盘问一名小厮,小厮身量矮小、一身灰扑扑的衣裳,被问的连连摇头。
一个金吾卫伸手往他身上去,另一个扯了他发带,小厮踉跄着跌坐在了地上,手肘蹭破了皮,惹出一阵大笑。
萧朔眉头一皱,上前去了,腰间玉牌撞在剑柄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些人正在兴头,闻此声响,余光瞥得萧朔,如见了鬼似的,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金吾卫负责都城之内守卫,设统领、副统领三人,再往上是京畿大都督,但此位置过于紧要,已空悬几十年,金吾卫只有皇帝才能唤得动,故而惯来无法无天。
萧朔手头没空,暂先懒得治他们,挥退了这几人,叫那小厮自行离开。
小厮却抬起头来,认真盯了他半晌,大喜过望:“萧大人!”
……
舒松庭着急扒开帘子,指甲几乎要掐进窗棂,朝内大喊:“来人,帮我备轿。”
叫第三声时有人过来,揉着眼睛问是怎么了,他正待说话,一股冷风吹得他一激灵,扭头看去,那一身黑色大氅的人正沉着脸阔步进来。
一句“得罪”,舒松庭被提着出去,眼前一花,前方有人牵马过来,他被安在马上,下一秒,风灌进领口,这马奔驰了出去。
宫中夜禁,从正阳门向内所有大门都已落锁,由侍卫森然把守,武器被细雨打湿,寒光却时时闪烁,叫人望而生畏。
马蹄声刺破寂静,引得无数瞩目,每到一处门前,便有人迅速递上令牌,见了令牌,大门轰然洞开,守夜的侍卫分开两侧,由那匹马如风一般掠过。
若有人从宫殿上空往下看,可以见得一片森严里,重重的门打开,马背上玄色大氅猎猎,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到得舒府,只花一刻钟,舒松庭下地即腿软,吐了个昏天暗地。
府上守门的已睡过去,萧朔的属下径直抽刀,将门锁劈开。刀锋入木的声响惊醒了门房,老仆揉着眼睛出来,见这阵仗吓得跌坐在地。
天子脚下,竟有持刀匪徒!一时吱哇乱叫,往里连滚带爬的报信。
这时被人一把拎住衣领,萧朔在马上弯下腰来,眉眼漆黑凌厉,如煞神临世:“你家二小姐关在何处?”
什、什么?下人没见过这般凶悍的人,已懵了,哪听得懂在问什么。
舒松庭踉跄上前,扒着萧朔袖子:“西侧,最西。”
又是向旁栽倒,被眼疾手快的萧朔亲卫搀了,再抬目望去,萧朔已策马入内,连马尾巴都甩没影了。
亲卫低声道:“大人,府上怎能……”
他与萧朔去了一趟清芷山,已晓得二姑娘的机敏活泼、蕙质兰心,那是每个人的心尖尖、眼珠子,何曾吃过苦、受过委屈?
就算是做错了什么,与她好好说说、顶多骂上一两句,她自当改正,又怎能去关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当下人一般惩治?
这般做,哪里是冲着她改正去的,倒更像个没什么本事的人,难得握了些当爹娘的权力,向着无辜的儿女使劲宣泄,来满足心中的卑劣。
舒松庭按着发疼的太阳穴,重重的唉了一声。
舒府不大,不消片刻,萧朔已到西侧禁闭之所,他跃身下马,靴底碾过碎石,疾步朝院内去,此处附近是护卫住所,护卫闻声赶来,有人点了火把,举着看来人,火光映照下,萧朔神情冷漠,墨发束起,随风轻扬,好似一尊杀神像一般。
有识得他的,倒吸一口凉气,忙拉了同伴后退。
萧朔上前,一脚踹开门前护卫,因没控制力道,对方摔在地上,嗷的一声后,闭紧双目,不知死活。
另一人震怒:“何人擅长官家府邸,可知这是杀头的大罪——!”
便成了第二例被踹飞的,身体砸在廊柱上,又滑落在地,萧朔看都未看一眼,径直往前。
他双目落在门上,见上头竟然还加了几道新的横棍做门栓,面色更不好看。
门栓断成两截,落在地上,萧朔夺门而入,里面一片漆黑,亲卫夺了火把,急速上前,将屋内照亮——
跳跃的火光中,舒兰汀缩在墙角,用厚褥子将自己裹成个茧。
萧朔叠两步到她身边,半跪在地,拍了拍她,舒兰汀睡的两颊通红,头发凌乱,嘴唇微张,是很安宁的模样,完全没有发觉外边的乱糟糟。
轻轻松一口气,萧朔将外披脱下,罩在她身上,又叫:“汀汀,起来去房里睡。”
叫了两声,却没动静,一种不安在心头升起,这时发觉有股奇异的暖意扑面而来,混着炭火的呛人气息。他转过头去,几处燃尽的炭盆落进他眼帘。
萧朔瞳孔骤缩。
亲卫也吓得心口猛跳,听萧朔厉声大叫“开路”,当即将那房门重重踹开,伴着一声巨响,灰尘簌簌落下,两块门板都摔在地上,一股风卷了进来。
萧朔抱着人快步出来,手臂托着舒兰汀的后颈,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脚步快得几乎生风。
舒夫人夜里披衣而出,听了下人汇报,匆匆的到了此处,打眼就见一高大陌生男子抱了个人,在夜间的长廊上疾驰,她一口气差点没有吸上来。
要说井底之蛙最最胆肥,头一个冲到萧朔面前阻拦的竟然是她这样一个深宅妇人。
寒光一闪,兵刀不长眼睛,径直削掉她一半发髻,银簪“当啷”落地,头发一半长、一半短的散下来,配着她的放声尖叫,活脱脱是个疯婆子。
“尔敢——!”
“滚!”
刀收了鞘,用钝处在她肩头一抵,她跌倒在地,滚到栏杆边才止住了。
滚滚火舌里,舒夫人双瞳映出了萧朔那张脸。
她手脚并用扑上前去,尖声叫嚷:“天子脚下!劫掠朝廷命官之女,打杀朝廷命妇,萧朔、萧行枧,你再不放下我的女儿,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告到宫中去!”
此时已是后半夜,树影倒在湖面,路面湿而漆黑,浓稠的像快干透的血,萧朔搂紧了怀里的人,几乎要听不见她的心跳了。
一股冰冷的、狰狞的情绪从他的四肢百骸里爬上来。
手中刃嗡鸣,在挥出的前一刻,袖子被很轻的拉了一拉,那刀最后偏了半寸,扎穿肩膀,把人钉在了地上上。
舒松庭护着夫人,一股股的血从他肩头流出来,哭叫声不绝于耳,已经无法再辨,他艰难的扭过头去,看见那萧朔头也不回的抱着舒兰汀离开。
两人交叠的衣摆被夜风吹得掀起又落下,像两片在暗潮里相偎的蝶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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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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