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的住所还算开阔,青瓦白墙的院落里立着数间连排的屋子。萧朔推了两扇门都没见到人,侧耳细听片刻,才寻到中间那间,抬手轻轻叩门。
片刻后,门里冒出个小脑袋。
他这会儿出现在此处,舒兰汀十分吃惊:“戌时了么?”说着又眯起眼瞄了瞄天色——日头还明晃晃悬在西天,哪就到戌时了?
“阿朔,你竟这时候下值?你可是当大官的,怎也学起提前开溜了?”
“当大官不就是为了能提前开溜么?”
萧朔往里一瞥,屋内的药材乱七八糟的摆了一整间,地上有两块干净地方,一块军医盘膝坐着,而另一块,把舒兰汀拼图上去刚刚好。
“这是在做什么?”
舒兰汀想也不想:“玩药材呢。”
她向来有这门爱好,倒也不算稀奇。萧朔伸手薅了把她沾着药末的脑袋,转头向军医问好:“陈叔,可是打扰您了?若碍事儿,把她赶出去便是,别跟我客气。”
军医心想你也就是说说而已,早上哪去了?遂也虚情假意的道:“不碍事,一点都不碍事。”
舒兰汀:“我说吧,我和军医合得来,忘年交!”
军医:“是是是,对对对。”
药材各有制法,舒兰汀指尖沾了墨黑的药末,掌心蹭得满脸都是。萧朔瞧她活像个小叫花子,抬手用拇指揩她脸上的污渍。舒兰汀跟着扯袖子擦,却越擦越脏——原来她袖口早浸了药汁。
萧朔按住她肩膀:“出去洗把脸,总来打搅人家,当陈叔不烦么?”
舒兰汀哼道:“胡说!我们处得好着呢,玩得可开心了,就你烦人。”
萧朔不管她嘟囔,直接把这小麻烦精推出门,反手带上。
亲卫捧着个布包严实的匣子递给军医。军医掀开盖子,一道幽光闪过,里面躺着样晶莹剔透的东西。他郑重收进怀里,冲萧朔拱了拱手。
萧朔不多言,只道“辛苦”,颔首离去。
药房是避光的暗室,外头天光还亮堂。舒兰汀没适应过来,被晃得眯起眼,睫毛上泛出细碎泪花。她站在原地揉眼,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来,轻轻捂住她眼睛。
晓得是萧朔,她纹丝不动,睫毛在他掌心轻轻颤动。
“慢慢睁眼。”
舒兰汀点点头。
光从指缝漏进来,夕阳像化不开的蜜,裹着暖融融的余热。萧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方才在药房里他说莫要烦扰,此刻对外头舒兰汀的语气却软和许多:
“陈叔是河西陈氏传人,陈家世代行医,名望极高。十年前误救了中山狼,招致满门遭难,幸得我娘带兵路过救了他。此后他便跟着我娘留在北境,医术集陈家数代大成。你若得他青眼,学些本事,将来说不定有大用。”
舒兰汀听得咋舌——竟有这般惨事。
“我同你说这些,你要记好,莫要乱说话惹人不快。”
她忙点头:“嗯嗯我知道!”陈叔这把白胡子年纪,成日孤孤单单,她虽不知详情,也绝口不提人家忌讳的家人,断不会犯这个错。
萧朔缓缓松开手。舒兰汀睁开眼,葡萄似的水润眸子一眨不眨望着他。
药童早备好温水候着,见状忙拧了半干毛巾递来。舒兰汀抹了两把脸,扭头让萧朔检查:“咋样?干净了吧?”
天光映着她脸上未干的水珠,萧朔抬手用指尖轻轻一戳。
她被痒得眼皮一颤。
眼尾、脸蛋都浮起薄红,像水边初绽的芙蓉瓣。这形容搁舒兰汀身上本不搭,不知怎的,萧朔偏就想起这比喻,目光不自觉顿了顿。
“阿朔,好了没呀?”
“好了。”萧朔收回飘远的思绪,转头正看见墙缝里一丛青苔,嫩生生的绿,绒绒的软,倒有几分可爱。
舒兰汀凑过来:“对了,你这么早回来做什么?给陈叔拿了什么好东西?”
“他托我寻的珍稀药材。”
“这样啊……你刚才说陈叔家的事,能再跟我讲讲么?还有,你娘咋不回来呀?我都没见过她……”
舒兰汀小嘴巴叭叭说个不停,难得有安静时候。萧朔盯着墙缝里的青苔发了会儿呆,又转回头看她,在她持续输出时捏了捏她肉乎乎的脸颊。
“?”
舒兰汀被捏得脸蛋鼓成包子,眼睛瞪得溜圆。
萧朔不说话,揉来揉去揉圆搓扁。她身上沾的药味钻进鼻尖,明明是混杂的苦,却意外好闻。
舒兰汀只当他发神经欺负人,挥着小拳头口齿不清:“唔打泥信不信!”
萧朔哄:“让我捏两下,带你去吃好吃的。”
“……不吃!吃了长肉!”
萧朔充耳不闻,偏要拿她来取悦自己。
他又说起今日卢漳生摆寿宴,邀众人去家中聚聚。卢将军战功赫赫,陛下赏了府邸,他本是荆州人,近日接了妻女过来,家中正热闹。
舒兰汀被他揉的发髻都乱了,一边生气报复挠他,一边又嚷:“你早不说,我没有备礼物,怎么好意思吃人家的!”
“我备了,你跟我送一份,快去换个衣服出门——今天有新衣服,你再挠我不给你了。”
舒兰汀既要挠他,也要新裙子,嗷了一路,见到摆好的新裙子,才欢天喜地的去了。
她换了条还没穿过的新裙子,又问萧朔人家女儿多大,听说才八岁以后,找了自己最喜欢的变形木头小狗,割爱给人家。
她最喜欢的东西,配八岁小女孩刚刚好,那小姑娘拿到东西,经舒兰汀演示,看小狗四脚撑地咔嗒咔嗒往前走,高兴的快趴地上。舒兰汀赶快做回大人,出手将小孩捞起来,告诉她地上脏不能去。
卢嫂子把女儿接过去,舒兰汀坐回萧朔身边,他端着茶杯,轻倚梁柱,见她过来,眼皮一抬,懒懒道:“将东西给她了,你玩什么?”
“我再做一个就是了,”那是她自己做的。
两人到了卢府,还没开饭,宾客三三两散着,有说有笑打叶子牌的,也有闲聊的。他俩在亭子里歇脚,风掠过檐角,萧朔坐在栏杆上,背靠着柱子,姿态散漫,衣摆被吹得翻飞。
舒兰汀到坐在石桌上,抬头盯着他看半天,提出了一个要求:“阿朔,你笑一个。”
萧朔拇指按在小瓷杯边缘,闻言古怪:“干什么?”
舒兰汀托腮观赏他,哎,萧朔每次穿这样制式的素色青衣都好俊。
萧朔平日都穿武袍,袖子窄小便于行动,虽然也很多件每天都不重样,可她都看腻了,唯有他穿这样广袖长袍时,会有不一样的风味。
腰是窄而劲瘦的一条,墨发束起,发尖垂下,清越如竹,清泉过山间嶙峋石上,当是如此。
她盯着萧朔看了许久,他早品出意味,挑眉:“……”
长大了,不仅自己爱美,还会品评男子了。
也正常,可这都城上下,除她之外,谁还敢用这目光打量他?
“好多人都说呢!”舒兰汀认真道,“你可别小瞧大梁的姑娘们。”
虽不能卖了自己的姐妹,但掰指头数数还是可以的,舒兰汀两只手都不够用,索性直接告诉他,就连他回京第一天,大家聚在一起,也是来看他脸的。
萧朔拿手指戳她脑门:“你能不能学点好?”
舒兰汀摇头,继续正大光明、理直气壮看他,以此行动来表达自己不打算学好的意思。
萧朔侧开头,片刻又被她逗笑,抬手捶她脑袋。
不远处传来卢嫂子的喊声:“开饭了!”
舒兰汀欢呼一声,不能果腹的秀色和货真价实的伙食之间,果决选了后者,蹦跳着出了亭子,萧朔跟在她身后,略略无语,徐步而行。
卢漳生摆寿宴,只请了过命的兄弟,围坐一桌,不足十人,没那么多规矩。他托人从西北运来的酒开了二十多坛,酒气混着菜香填满屋子。
男人们喝多了免不了吹牛,闹哄哄的不知谁先挑头,互相揭短险些动手。萧朔一手按一个,忙得不可开交。
偏舒兰汀还要添乱,拿了酒杯要下场。萧朔拦了几次没拦住,想着她酒量好,到底随她去了。
舒兰汀听了一肚子段子,笑得直揉肚子,起身去外头更衣。卢嫂子领她去,摇着头叹:“这些个大老爷们,还说是当官的,说话也没个把门的。”
“高兴嘛!嫂子你家饭真好吃,那牛腿烤得火候正好,比酒楼的还香,下次我还来!”
嫂子笑:“常来!老卢就好这口,我专门跟师傅学的。要说还是你家那位斯文,不像我家那口子粗人一个。看他年纪不大,倒稳重,全程顾着大伙儿,妹子你有福气。”
舒兰汀先是一眨眼,接着哈哈大笑:“他?哈哈哈……”也不知笑的是哪桩。
卢嫂子初来都城,不知她和萧朔的关系,看二人同进同出亲如一家,只当是寻常夫妻,倒没觉自己说错了什么。
……
月上梢头时,一群将军东倒西歪,才把舒兰汀灌得半醉。她得意地晃着手指:“你们,不行。”
卢漳生:“休得嚣张!看我——我、我……”话音未落,“嘎嘣”栽倒在桌上。
众人哄堂大笑。
萧朔单臂搭在舒兰汀椅背上,早由着她闹,此刻摇头轻叹。
恰在这时,舒兰汀扭头看他一眼,径直起身。
萧朔抬在半空的手臂僵住——她竟直接坐到他腿上,双手揪住他衣领。
“叫你捏我!”舒兰汀凶巴巴道,“长得俊很了不起吗,速速给本大王赔罪!”
已喝了三大壶,舒兰汀的酒量估计到位了。
萧朔才不与醉鬼计较,托着她后背怕她倒下去,却没想到,舒兰汀狗德行发作,竟怼上来咬了他脸!
“……舒兰汀!”
舒兰汀鼓起眼睛,不怕他,还要嘻嘻的笑。
大家伙都开始起哄,闹得他脑仁疼,萧朔真服了这群酒疯子,把舒兰汀按住,叫下人去取解酒汤来。
舒兰汀在他怀中并不安分,拱来拱去,趁他不注意,又冲他脸上来了一下。
不过这回没有那么坏。
她在他脸上啾了一口,唇软软乎乎的,手也拍着他的胸口,自顾自的道:“不疼啦。”
萧朔:“…………”
下人将解酒汤拿了来,没注意到萧大将军神色不似平常,耳朵通红,毕竟这里喝红了脸的太多,他并不突出。
一碗热腾腾的汤下肚,这些人又有力气发疯了,卢漳生叫着“黄道吉日、黄道吉日”,非要去侯府挂牌,北曦侯府那块牌子一直搁在库房,管家懂看萧朔脸色,不在他面前提,因而将次搁置了下来,只有卢漳生这缺心眼还以为是要挑个好日子来。
那样顶好的宅子,门头却是空的,怎么好看?
他非要下人去牵马来,其余人有的半醉,有的还醒,刻意顺着他,要去将此事办了。
如此推搡,萧朔也就默许,一行人策马夜行,踏过长街,到了他府前。
秋风呼啸。
老管家闻讯而来,问得各位将军意思,立即叫人搬了牌匾出来。
萧朔静立片刻,偏头道:“再取笔墨。”
笔墨取来,狼毫笔径直落下,墨水浸入那木中,是长短两句——
欲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别有人间。(注)
众将先后上前,落了姓名,千古悠悠,月在这一角落,照见了他们。
宴散人归,侯府大门上多了一块端方古朴的牌匾,萧朔站在门下,看马匹向两头走远,他将舒兰汀裹在怀里,省的她一头栽倒,不过她酒品倒是不错,安安生生的,像小猫似的赖着他。
人走完了,他袖子轻轻一动,于是垂眸看去,是舒兰汀勾着他的小指,睁眼瞧着他,却不说话。
萧朔:“嗯?”
舒兰汀脸上绽开一个笑容,像湖面泛起的涟漪,“开心。”
“吃肉喝酒的散德行,你当然开心。”
“是因为喜欢大家!”
“人走光了你说?”
舒兰汀想了一想,又圈住他的脖子,在脸上啾了第二下,哄说:“我最喜欢的还是阿朔啦。”
“……”
烛火的薄红摇曳,萧朔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心说男女有别六岁不同席这成何体统必须训她……太多了所以等再捋出话来时,低头一看,怀里的小姑娘已经睡熟了。
呼吸平稳而绵长,脸颊还带着未褪尽的红。
又将他满腔的话都堵了回去。
萧朔吐了口气,恶狠狠拧了拧她的耳朵。
算了!
注:辛弃疾的词,两首融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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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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