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你父亲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么?”
小院月光清透,树影沙沙,像柔软的轻纱,哗啦水声时而响起,说话声细碎,像星子般闪烁。
舒兰汀头上那两个小团团并非丫鬟之过,而是她还还还没有洗到头,没有法子,只能自暴自弃地扎俩团子。
打了热水来,填满铜盆,在房中四角都烧暖了炭火,舒兰汀平躺在榻榻上,眼睛顶着头顶那垂下的流苏帷,手忍不住去撩着玩。
萧朔搬了一马步凳,耐心地坐在她身边,解开她的头发,泡进水中,那好像一匹绸缎落入水中,泛起涟漪和光泽。
两人说着话,萧朔觉着她不会无缘由地说那样的话,思来想去,只当是她在舒大学士那里受了刺激或委屈,想她叫亲娘关进了小黑屋,险些丧命,虽每日与他嘻嘻哈哈,可心中难免要难过。
舒兰汀道:“没有哦。”
萧朔遵循没有就是有的原则,道:“你可知道,你母亲还有一个姐姐。”
“啊?”
“京北一私塾夫子,曾对先岑相有启蒙、接济之恩,其子先天不良,懵懂如幼儿,先岑相为报恩,将第一任夫人所出之女过继到了夫子家,并定婚约,人人都说他知恩图报,一时投他门下的学子、才子不胜其数。”
“那女孩十来岁因病而去,因先夫人也已过了多年,终是无人再提起。”
舒兰汀头一次听这种事,吃惊得要起身和他说话,将水带出了盆,浸得萧朔外衣湿了好一片,萧朔将她按了,“你看你,别乱动。”
舒兰汀叫他按着肩膀,躺了回去,眼睛睁得溜圆,像猫似的,一眨不眨。
萧朔拿巾子来擦了脖子上的水,再将啰嗦的外袍撇去一边,袖边挽到臂弯间,道:“先岑相是学理大家,最是提倡礼教恩孝四字,家风更是森严无比,先后两任夫人均是其女弟子,也都短折而死,你母亲她自小呆得便是这样的地方。”
舒兰汀拿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说:“你不会要和我说我娘也不容易,叫我多谅解吧,你被什么东西附身了阿朔,你看你认得这是几吗?”
萧朔只道:“只是同你说有这样一件事,谁都不是突然如此的,怎样想则是看你自己了。”
舒兰汀哦了一声,安静了片刻,“嘶”了一声。
萧朔也没期待她有什么高见,果然,她目光落的是他手上:“你手臂这么多疤!”
手指尖沿着一条细线点了点,痒得很,萧朔将手抽开,泼了些水在她脸上,舒兰汀被水一激,闭紧了双眼,眉毛鼻子凑成了包子似的一团。
萧朔气定神闲,拿瓢舀了水,舒兰汀嘴里叽里呱啦,他就做听不见状,一心给她洗头。
水声哗啦啦的,有些声音反而显得安静,秋后没了虫鸣,只有风吹叶子还有些动静,水是烫呼呼的,泡的人很舒服。
清水洗了一遍,拿了皂角来,再以玉篦子反复地梳,直将那头发梳得柔而顺,在水中如水草。
舒兰汀不再纠结什么疤了,他终究是这样一个人,从小如此,练武时伤了自己,到好了也没告诉过其他人。发现了,他懒得说,没发现,更不会说。
舒兰汀想自己认识他许多年,总觉得已经很清楚了,可其实一棵树并不只是你看见的那部分,还有埋在地里的根。
她小声道:“阿朔哥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岑家的事?”
“嗯。”
“老师会教,世家子都上这些课。”
“我怎么没听过……哦我知道了,是你回府的时候么?”萧朔每月都下山几天,是回萧府去。
萧朔颔首。若他资质愚钝也就罢了,但他确实天资聪颖,萧老将军不仅为他寻到前朝名将做亲师,还为他请了其他名师,其中有每月到府中上课的,既是让他熟悉京中各家情形,也是想让他与府上其他人多些接触,解开心结。
舒兰汀道:“这样听来,你外公也还挺好,上次看他还以为是个坏蛋呢。”
萧朔淡道:“手心手背都是肉罢了。”
舒兰汀翻身起来,这回萧朔有所准备,及时挽住她的头发,没有让那水再溅他一身。
“你……”
舒兰汀单手撑在榻上,上半身倾着,另一手握住他,纤细的手指插入他的十根手指间,那种软和暖,是很奇异的触感。
萧朔一愣。
舒兰汀举起两人交握的手来,晃了晃。
“手心,你。”
“而且……我瘦了好多好多,手背没有肉,只有手心有啦。”
萧朔望进那眼睛里,杏眼弯弯,像月牙儿一样。
心头轻轻一跳,一时,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而她就这样皎洁明亮地看着他。
舒兰汀追着道:“要公平哦,我拿你当手心,你呢,你不能糊弄我。”
喉头轻动,萧朔:“嗯。”
“嗯是什么,话本里不这么写,谁会说‘嗯’啊,”舒兰汀略有不满、喋喋不休。
萧朔移开目光,她追上来,湿漉漉的头顶着他,叫他前胸一片湿,那种湿润一直浸泡到了胸膛中、每一根骨头和皮肉里,他最终双手钳住她的脸,“好了,就是也一样,不要再吵了,你能不能有文静些的时候,少看骗人的话本。”
“不要,我要看,也一样是什么?你要说你也最在意我了,我是第一名。”
“别这么肉麻,还洗不洗了。”
舒兰汀凑近他去,借着灯火看他面色:“你害臊了,脸好红哦!”
惹毛了萧大都督,将她脑袋一按,压在胸口。
舒兰汀扑腾挣扎,他仗着自己力气大,比她高,不许她起来,无论如何叫哥哥都没用,披下的长发将两人衣服都弄湿了,幸好室内炭火烧得旺,也还是暖和的。
舒兰汀:“要第一!”
“……随你。”
“你要说!”
“第一,快闭嘴。”
舒兰汀得逞大笑。
好不容易洗完了这只舒兰汀,萧朔取了厚实的毛巾裹了她脑袋,推她去里间换衣服,自己也步出去,到门外,兀自停了脚步,摇了摇头,失笑。
他将舒兰汀安在自己所住的院中,他房间也就在隔壁,军医一直在外徘徊,见萧朔出来,先是要上前,待看清他眉梢带笑的表情后,又站住了。
萧朔抬眸望去:“怎么了?”
军医亮了亮裹着银针的布包,萧朔神色微敛,颔首,“进来吧。”
…...
大学士又来接了舒兰汀几次,都没接成,舒兰汀更愿意呆在萧朔这里,而既然她想,萧朔自然不会让任何人带走她。
如此数日过去,舒兰汀身体已调养得半点毛病没有,也将这北曦侯府逛得十分熟悉。
府上这阵很热闹,萧朔刚封侯领职,来拜访者众多,他虽不热衷此道,但总有些需要应酬的人,而燕北军部下也会常来,因此府上常有人出入。
舒兰汀是喜欢热闹的人,萧朔和人聊天她想凑上去听几声,张复几人来了她想跟着去玩,连工匠来重修小花园,她也在旁乐趣无穷地看着锯木头,在侯府各处都有几率刷新出舒兰汀。如此一阵子……萧朔竟也开始拘着她,不许她到外客那边去。
舒兰汀小小的怒了一下。
萧朔说什么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不宜在外人面前晃来晃去。
其实说的是有道理的,萧朔夜闯舒府,已是险些惹了风波,这位舒家的二小姐,还整日呆在北曦侯府上,岂不招人浮想联翩,人言可畏,没人敢说他什么,但在背后嚼舒兰汀的舌根却是敢的。
但舒兰汀不听人言,大大的怒了一下,示威了一番,具体而言,就是抱了一张马步凳坐在他房门口,每隔一会儿大声说:“你和我娘一个样,坏极了。”
说得嗓子累了,进来喝一口水,歇一歇,再出去继续:“我晓得你跟我娘不一样,那你要拿出一些表示来!”
萧朔在房中拿棉花堵着耳朵,此处坐了一阵,又换一处坐。
怎么说呢,她又成了一团一般人很难承受的福气。
大都督叹气。
舒兰汀嚷累了,还饿了,气啾啾地进来问他怎么今天还不开饭。
萧朔:“……”
萧朔道:“散朝时我听户部那位老饕许大人说,今夜在天香楼有个九州名厨赛,来的都是四面八方有名的厨子,我问他要了个席位。”
舒兰汀:“阿朔哥哥,我就知道你对我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最喜欢阿朔哥哥了。”
萧朔:“刚好让你去现一手绝活,给大家开开眼。”
“?”
“变脸。”
舒兰汀过去抱住他手臂,“你真爱开玩笑啊哈哈哈咱们是不是现在就去比较好,不是我馋了主要是你被我吵了一天了,肯定饿了,到那我给你夹菜呀。”
平心而论跟着萧朔混可太舒服了,说他像她娘也十分没有良心,她现在穿的用的,比起往日,可是大大的上了档次,连坐的马车都铺上了很厚一层软垫子,和她有一次坐的李環家的马车一样,想是因为品级上去了,马车等物的制式也都变好了。
进了天香楼,这楼外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店家在门口迎客,见到萧朔,立马迎去二层雅座中,舒兰汀左顾右盼,见每处都隔了纱帘,望不见后头究竟坐了谁。
赛中有五位大厨,做了十来道菜,食材、做法各异,吃得舒兰汀小肚子圆滚滚,大呼满足。
萧朔眯眼瞧她……将手伸了过来,覆在她肚子上。
接着,舒兰汀下巴处也被挠了挠,她于是睁眼懵懂看他。
萧朔比了比,对她中肯地说:“你胖了些。”
她下巴长了一点点肉,低头时会堆起来,看着十分可爱。
腰之前不到他一掌宽,如今有一掌余一些些。
舒兰汀反应了一刻钟,心下沉痛,不可能吧,只是好吃好喝了……萧朔回来多久?两月、不到三月,她好吃好喝了不到三月,便又长肉了么!
她仰在那椅子上,有变黄的趋势。
这下,第二轮的比赛舒兰汀不再下筷,看着萧朔夹菜,眼神哀伤。
“太监上青楼你知道吗,”她说,“就是我。”
萧朔夸她:“文采斐然,形象生动。”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离了酒楼,舒兰汀不肯坐那有软垫、有零嘴的马车了,要走着回府,还宣布她今天、明天绝不再吃一口饭了。
她小小一个在前疾走,萧朔负手慢悠悠跟着,初冬天寒,四下诧寂,人却是暖和的。
……
礼仪教化是外物,由规训而生,爱美却是天性,舒兰汀不接受别人说女子应如何才好,但被说了胖,却第一个不乐意,接下来整日折腾着如何瘦回去。
但叫她少吃,却难以做到,萧朔听她的,早晨叫她一起练拳,叫到第三日,舒兰汀开始锁死门窗,装成聋子,他摇头作罢。
苛求自己这条路走不通,萧朔果然发现她开始苛求别人——她找军医的茬,整日都泡在军医那里,要和他研究学习针灸纤体之术。
军医数次给他眼神求助,萧朔自己都吃不消舒兰汀,能祸水东引又怎么会惹祸上身,于是视若无睹,由她闹去了。
殊不知,这祸水其实还是绕着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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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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