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上午的阳光让一切都蒙上璀璨的金,汽车在门诊楼前的环岛边流动,人们进进出出,行色匆匆。
她们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宛如两颗光秃秃的白杨,一动不动。不止一个医托凑到沈未明身边了,可她只是木然地摇头,一个老妇人大概看出她的处境,收了手里的牌子,安慰她道:“我看你在这站了有一会儿了,朝前看吧孩子,总要……”
一句也没听清,她还是缓缓摇头,老妇人就也离开了,拿着牌子靠近了下一个人。
那孩子始终在她余光里凝固着,站在石头墩子上,比所有人都要高。沈未明浸没在混沌的情绪里,提防宋佘忻摔下来,是她心里唯一一根若有若无的弦。
她们就这样一高一低地站着,这天清晨,宋佘忻刚刚见了宋见秋最后一面。沈未明一夜没睡,她把宋见秋安顿好便去京都接了宋佘忻,一路上她都在想见了孩子该说什么。她在电话里什么也没说,那小孩会疑惑吗,还没到姑姑的生日,把我接回来干什么呢?
仅仅开车她就几乎用尽全部精力,道路前方,太阳正一点点露出云层,天气好得有些过分了。
所幸宋佘忻没让她陷入困扰,宋佘忻什么也没问,她们沉默地坐在车里,归途背朝太阳。直到看到她姑姑那已经苍白的面容,宋佘忻也还是没哭,她小声说着只有沈未明能听到的“再见”、“放心”,差点把已经哭干了的沈未明再次扰乱。
或许,她们都已经抱定了不在对方面前哭泣的决心。
接着她们便出来了,站在这里,沈未明的大脑碎了一样,不知道该思考什么、却又不愿挪开脚步。虽然隔着厚厚的墙,至少这里离宋见秋更近一点。
面谱一样的人流动在她面前,恍恍惚惚,突然,那孩子站到她面前了。她呆滞地看着已经比她还高的女孩,不敢面对她问的任何一个问题。
“我们能把她葬了吗?”宋佘忻说。
沈未明没理解她的意思,她叹了口气,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
“她肯定不想要我爸爸那样的葬礼,我们得把她悄悄埋起来。”
这下沈未明懂了。是,女孩说的没错,宋见秋也曾说过不想要葬礼,越小越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让我悄悄地走吧”,她当时是这么说的。
可至少现在,她无法点头说好。
“我们都不能签字,小忻,”她真的太过无力,庄重伟大的规则中,她和宋见秋的关系是那样微不足道,“我会去找你爷爷说的,我一会儿就去找他。”
宋佘忻看着她这双疲惫的眼,虽然对结果心知肚明,却也不忍开口了。她从没见过沈未明这副样子,憔悴、脆弱,仿佛一个无根的魂魄,最轻的风也能吹散。
她点头说好吧,转身又顿住,最终什么也没说,便站回到高高的石墩子上去了。
这是沈未明第一次见到宋廉,老人头发花白,看起来却依然硬朗。他拄着拐杖从卧室里出来,在沙发最中间坐下了。
“劳你帮忙,这笔钱你拿走吧,剩下的事我会托人处理。”
彼时沈未明还什么也没说,她死盯着茶几上那一张卡,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什么意思?又是钱?她搞不明白,为什么她和所有人都绕不过这个东西。她看着那张卡,心里唯有厌恶。
“这是她的愿望……”
“我是她父亲,再清楚她不过,”宋廉的眉头被自己捏得发紫,他沉着一双眼,不知道在看什么,“我年纪大了,还请你多担待。薛,送客了。”
沈未明僵在原地,角落里的老妇人朝她走来,她不觉得那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只觉得那是要吞噬掉宋见秋的恶魔。这就是宋见秋的家吗?这明明是吃人的地方……
她想也没想就跪下来,她无法组织语言,说出的话几乎没有逻辑。她说她是宋见秋的挚友,声泪俱下,拍着胸脯说自己真的明白她。
“那是她的心啊、她的心。
“求您了,求求你,她的一生好不容易……
“求您给她一个成全。”
宋廉半眯着眼,靠着他的拐杖假寐,他太了解这种人了,来要钱而已,可他至多给卡里那些,多了绝不会再给。
薛姨不敢上前了,她为这个素未谋面的姑娘感到痛心,还有,小秋竟然也没了啊,老人家,您的脸上为何全无悲痛?
她或许永远无法理解这家人,她知道小秋心好,却也知道小秋的心冷得可怕。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女孩,一手处理完兄长的葬礼,竟是没红一下眼睛。
“您睁睁眼行吗?!她已经这么苦了,给她一个圆满吧……”
沈未明叫不醒这个装睡的老人,她的心渐渐沉到谷底了。来之前她想着,只要好好商量一切都有得说,她想好了一条条说辞,如今却只能如此狼狈不堪。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走在温暖的道路上,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路上她想了无数种带宋见秋逃离的办法,可最终还是被现实打败,走完一个人离世的社会程序、从真正意义上给她结束,是她一个无名无分的爱人做不到的。
那孩子还在家里等她,她痛苦得不知该怎么办好。她路过了宋见秋常去的那家蛋糕店,却是看都不敢看一眼。琳琅满目的小蛋糕依然摆在玻璃展柜里,可她再不能提起精神走进去,精致的糕点挤出甜腻的泡沫,把她的心死死地压在胸膛里。
宋佘忻仍是什么也没问,她把沈未明迎进家里来,进厨房没一会儿,端出两碗热腾腾的泡面。她知道沈未明很久没吃东西了,可她只会做这个。她们两人聊了几句话,几句话不咸不淡,和什么事都无关。
女孩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的心就像被缠在一起的被子一样酸涩。她想问,真的是她命太硬吗?她会克死每一个她爱的人?那沈老板也会死吗?她其实早就做好了姑姑会离开的准备,甚至,她其实比沈未明还要坚强。她只是有太多疑问,她在疑问的迷宫里把自己缠绕得没有出口,被堵得变成一块水泥。
不知道已经几点钟,她听到洗手间的冲水声。她下了床,耳朵贴着卧室门听,沈未明的呕吐声听得她心碎。她渴望姑姑那双温暖的手,捏捏她的脸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
姑姑,妈妈,为什么走之前没有再这样摸摸我呢?
她打开门走出去了,客厅里只有蓝白色的月光,在瓷砖上画出淡淡的影子。她走进卫生间里,犹豫很久,伸手拍了拍那个弯着腰干呕的人。
沈未明猛地一抬头,看到她的一瞬间,眼里闪过不知是失落还是惊诧。她转身把女孩抱进怀里,没关系,她说,还有我呢,还有我。
宋佘忻呆呆地被她抱着,她的心其实没有感觉,两行泪却兀自流了下来。
主卧的床上散落着宋见秋的一系列证件,沈未明要把这些拿给宋廉。没能完成宋见秋的夙愿让她对自己满心恨意,可她又不得不赶快把这些交到宋廉手上。她怀着一颗早已死透的心做这些,她的动作很缓慢,大脑也很呆滞,时间却也毫不留情地溜走,夜晚又快要过完了。
已经到尾声,她拿起那个薄薄的本子,她没想到,打开户口本,一张纸掉了出来。
她呆住了,好像一下被卸了发条,过了很久她才拧着身子把它捡起来,几行字,她只晃了一眼就赶快别开头去。她觉得这样就看完太快了,这太倏忽,轻飘飘如鹅毛一般。可她闭着眼,那几行字还是不由分说地浮现在眼前。
“请原谅,就算知道我宿命如此,还是执意开始了这段感情;
“请原谅,就算知道你无力,还是向你许下这样的愿望;
“沈未明,其实死去了就再也没有知觉,我没关系的,谢谢你为我做的抗争。”
她盯着这一张薄纸,试图再从字缝里看出点什么来。她颤抖着,用食指一个字一个字指过去,嘴里小声念着。她最后指到落款,视野模糊得怎么也看不清,她努力睁着眼睛看,拼命保持着清醒。
“我的爱人,唯愿你能幸福。”
锣鼓朝天,唢呐齐鸣,阳光正好的庭院里挤满了人,很多人从外地来,千里迢迢奔赴这场丧事。
宋廉托孟音白发了讣告,一夜之间,几乎所有交响乐演奏的从业者都得知了宋见秋离世的消息。他们对宋见秋的讨论在看不到的角落里悄然发生了改变,他们都明白了她的苦,也都宽容谅解了她的高傲和冷漠。
那些本就爱着宋见秋的大提琴的人,更加悲痛地歌颂她;只是偶然听过一次她演奏的人,也忍不住开始回味她那悲怆的琴音。
“那是一个和大提琴合二为一的演奏家。”
是啊,她多么像是松树或者柏树,照片里的她仿佛带着若有若无的笑,眼中却隐含悲伤。人们鞠躬,抬起头来,和她隔着薄薄的玻璃对望,总感觉像是得到了她的垂青,似乎也触碰到了最高洁的灵魂。
失联已久的亲戚也受邀远道而来,他们看到这样的场面,不禁感慨宋见秋的声望、感慨宋廉教子有方。
“不仅没想着放弃,还培养成了这样了不起的人。”
“你舅姥爷原本是企业家啊,人家自然有大智慧。”
……
宋廉在最里屋里坐着,一双眼睛抬不起来一样,等待每一个客人来向他问好。他找了一个侄儿来操办这场丧事,一切按家乡里最高的规格,只是宋见秋膝下无儿无女,送行的时候也只能找个关系近点的男孩走在前面。
队伍很长,也不知那侄儿从哪里请来的帮哭,几条街过去竟还是哭声震天。宋佘忻被挤在队伍前列,披麻戴孝,麻木不仁地往前走着。她不知道身后究竟有多少人,只是她认不得一个,她只觉得自己被污浊的空气包围,大多数人哭不出来、也不知道在悲伤什么,看起来只像是精神不振的样子。
送行如果是最高待遇,应该叫白龙。白幡在秋风里飘摇,纸钱哗哗如雪落了一路。可这条白龙其实萎靡不振,龙头的人们哭着跪着、闹着喊着,龙身却一会儿稀疏一会儿拥挤,在宽敞的街道上蠕动前行。
泪,也并非一点没有。秦悦为她哭,却没能为她送行。孟音白尚被认为有资格,她在有血缘关系的人们后面走,走着走着便泪眼朦胧。她关心那个瘦弱的女孩,她紧盯着宋佘忻的方向,那件白袍看起来没装人一样,沉默地往前飘。
她还挂念另一个人,她在庭院里便开始寻找,专竖起耳朵听哭得厉害的人。可哭得厉害的反而是生面孔,那个总是坐在宋见秋车里的女人,她却如何也找不到。
她不知道那个人是打定了主意不要来。沈未明太担心自己来了会崩溃到失控,担心自己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来。她不想让人们知道宋见秋留了她这份爱在人间,人们诽议宋见秋时说她没有感情,可现在赞颂她了,感情反倒变成一种污染。
一生清白,忠心那一种乐器,不为任何外物所绊——他们其实也没说错,宋见秋本就该是这样。
可她实在忍不住想来看一看,她不信鬼神,却还觉得宋见秋真的被挟持在这列队伍里,她想来陪陪她,这是她还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真的来了,跟在这条白龙后面,藏在人群中。她跟了一路,哭了一路,脚下的纸钱已经被踩得发黑,她就踏着这条斑驳不堪的道路前进。她在心里说,你走慢点吧见秋,和我走在一起吧,我背着你。
她望着那条龙残缺的尾巴,那些人跪下,她依然站着,高高的,一眼望到龙头。
白幡在风里翻折,那哭声像刀子,她边被凌迟还边要走。她其实早该预料到这种结局,她也早就说过的,人生来就活在各种各样的规矩里,生来就是女儿、是妹妹,后来又是姑姑、是母亲……
身在囹圄,就算是宋见秋、就算已经牺牲一切去做这件事,最终也逃不掉。只是,这人间未免对她太过不公,千般苦楚、万种愁绪,她每每想到宋见秋的一生,就心痛得久久无法释怀。
白龙停下来等红绿灯了,沈未明也停下来,她看着前方飞舞的纸钱,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虚空地做出十指交握的动作。
她一路都在想是否真的有来世,她从不相信这些,可她现在真的唯恐它存在。她可以再也不见她,或者,宁愿自己生生世世孤苦伶仃,一切一切,她只希望宋见秋再也不要来这人间。
宽恕一生,释怀一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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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番外二十四·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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