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佘忻一共请了八天假,这在她的求学生涯里是头一次,八天,比她的某些寒假都要久了。她知道沈未明离不开她,说起来她其实很少和这样的大人相处,她们家出了一个又一个心硬如铁的人,沈未明的感情却是如此充沛。
葬礼之后她们便一直待在这栋房子里,沈未明还和平时一样,没事就打开客厅的电视,动不动就在琴房待一整天。她每天或许只和宋佘忻相处一个多小时,可她也从来不说“你去上学吧”。
有一天她实在睡不着,心里难受,只好蹑手蹑脚地来到宋佘忻的门口。她靠着门坐下了,这才觉得心里充盈了点。本打算就这样睡一会儿,却听到门把手被按动的声音。
她也不起来,只是转过头去,高瘦的女孩扶着门把手,垂眸看着她。
“小忻,”沈未明先开口了,她笑了笑说,“你想听睡前故事吗?我可以念给你听。”
她其实也想看到这孩子柔软的一面,她早就做好了分担这份苦楚的准备,但宋佘忻好像只是接受了什么新的状态,只是需要时间重塑。
宋佘忻松开门把手,又抬手把灯打开了。门外的人起身走进来,她回到床上,抱着双膝坐着。
看着那个在书架旁寻找的人,她不禁问到:“你知道我已经成年了吧?”
她不会乖乖听完故事然后把沈未明哄回去,她需要搞清楚沈未明的状态。
沈未明转过头来看她:“成人不可以听故事吗。”
宋佘忻不说话了,她把脸埋进膝盖里,抬着一双小鹿一般的眼睛。她既不像宋见秋一样冷漠,也不像宋铭一样优柔,似乎这样的出身并不能将她摧折,她是那样清澈明亮,任何说不清的往事都无法将她沾染。
沈未明拿着一本书走过来了,她在床边坐下,宋佘忻就往里挪了挪。她翻开书页,在一众短篇小说里找了她曾看过的一篇,她的目光在标题上流连片刻,最终还是直接念了正文。
“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他是十三岁来的。”
她的嗓音其实很适合念故事,宋佘忻的思绪没多久就飘远,没在听故事,只在听沈未明的声音了。她清楚自己把沈未明当成很重要的长辈在爱,也清楚沈未明对她的需要。对于感情,她像个清醒的旁观者,只是一次又一次地下定义、接着一次又一次地证实。
“栀子哎开花哎六瓣头哎……
“姐家哎门前哎一道桥哎……”
她其实没想到沈未明能读到这里,她问,这两句不应该唱出来吗?在沈未明停下来思考的缝隙里,她接着问,你知道我的病吗?
沈未明僵住了。
“那个摔盆的人好像是我表哥,她告诉我这个病了,ke、le、tuo,你知道是哪三个字吗?”
沈未明觉得上天在拿她开玩笑,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最后一层谎言也捅破,为什么不能给这家人一点喘息的余地。眼前的女孩窝成一团,显得那么小,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兴许是感受到沈未明的绝望,宋佘忻反倒开始宽慰她,她笑了笑说:“没事,其实我还挺开心的,我本来以为姑姑是被我克死的呢。”
死亡对她而言太远了,她说不清那会为她带来什么。似乎人们都会因为死期将至而选择最自由快乐的生活方式,可她还能再怎么快乐呢?她的姑姑,虽然从未告诉她缘由,却已经将她养成了无畏死亡的样子。
这两天她一直在想,如果死之前每天都充足快乐,每天都在做自己热爱的事,如果死之前肆意去爱、肆意憎恶,那死亡有什么可怕?
那朵阴云终于解开了,这么多年来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几乎要被疑惑缠绕窒息,如今终于得到了答案。
她把这些想法也如数告诉了沈未明,沈未明的表情变了,或许是惊讶、或许是绝处逢生,她希望是后者。
“你这样想啊……”沈未明心里燃起一团火来,她看进女孩那双纯粹的眼睛,几天里第一次觉得心里卸下点什么。
“嗯,”宋佘忻点点头,“我姑姑很糊涂,我爸爸也是。”
“她身上背负太多东西了,小忻,”沈未明没办法不替宋见秋解释,“或许她也已经做了最好的选择。”
宋佘忻不置可否,她们就这样沉默了。沈未明手里的书本静静地开合,她的手指卡在刚才的那一页,好几次都准备继续读,却觉得已经没有了读下去的必要。
“我问你个问题,你诚实回答,”半晌,她忽然开口了,“你愿意让我做你的监护人吗?往后你还是像从前那样放假回家,我也还像以前那样去接你,你工作之后再说,要是想去外地上班我也可以跟着你走——啊,不想让我陪我就在家里,都可以……”
她说了很长的一串话,或许她已经不出于义务,而是出于本心。她对眼前的女孩已经有了感情,可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这个资格。
“那你会陪我到什么时候?”宋佘忻反问她。
沈未明一时没办法回答,她犹犹豫豫没开口,宋佘忻换了个问法:“我们也没有血缘,也没有法律关系,你顶多算我姑姑的好朋友,万一哪天我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这下沈未明懂了,她明白自己也被宋佘忻需要着,这一晚,她第一次感觉到她们也算是亲人。她放下书本,伸出小拇指来:“我们拉勾,我不会无缘无故就消失,我会陪你一直到我——”
她没再说下去,有时候话也不用说那么完整,她觉得宋佘忻肯定懂了她的意思。她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可她心里清楚,只要她还活着,就一定不会违背诺言。
兴许是觉得太幼稚了,宋佘忻没有伸出手来和她拉勾。她只是把自己卷进被子里,背朝沈未明躺下了。
“你要睡了?”沈未明收回手来,虽然宋佘忻这种态度,但她明白自己已经被接纳了。女孩的心思有时要靠猜,而她也渐渐明白了这其中的规律。
“困了。”宋佘忻的声音闷在被子里。
沈未明不说话了,宋佘忻想睡觉,可她还不想走。她们的房间充满着宋见秋存在的证据,她躺在那张大床上,还觉得那人时刻都会走进来似的。因为这种虚无的期待,她每隔一会儿就忍不住要睁一睁眼睛。
她坐在床边不说话,手里的书开一下合一下,还卡在刚才的页数。
“你要睡在这里吗?”床上的人忽然说话了,“我可以睡里面一点。”
一股感激从沈未明的心里升起,连带着眼睛都睁大了几分:“可以吗?”
宋佘忻带着被子挪进去了,顿了顿,又把掖在身后的被子抽出来,只留了一点勉强把自己盖住了。
沈未明被她这小小的举动搞得心里发涩,她的眼眶蓦地一红,怕小孩看到,赶快伸手关上了灯。她弯腰把宋佘忻的被子重新盖好,宋佘忻转过身来看着她,无声地表达着疑惑,眼睛里似有微光一般。
“我去再抱个被子,”沈未明拍拍她,轻声道,“睡吧,我一会儿就过来了。”
她总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时候刷着碗忽然就不动了,任由水流沿着她的手臂淌。她需要想很长时间才能绕回来,明白自己刚吃过午饭,现在在刷碗。接着她又想,那然后干什么呢?然后睡觉,睡醒了练琴,吃晚饭……
她弹着琴也会恍惚,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两只手,仿佛看着两只蜘蛛。人的五指是这样精巧的东西,想抓住的却还是流走。
乔银时不时就来找她,她们一个在琴房一个在客厅,就这么坐一下午。有的晚上吴沁言也会来,偶尔拎着很多东西说“今晚吃大餐”,看着乔银和吴沁言大快朵颐的样子,沈未明也会很浅地察觉到自己的开心。
可是怎么算大餐,怎么算随便吃,她其实没什么感觉。
她好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沼泽,她借口说要看电视所以去不得酒吧,播电视剧她也看、播新闻也看、重播刚看过的她也目不转睛。她总是在看电视的时候落泪,夸张的广告色彩乱跳,夜晚,她就在这种缤纷色彩的映照下泪流不止。
冷的时候她把那条毛毯拿了过来,某天她中途去了趟洗手间,上完厕所走出来,立在偌大的家里,她忽然发觉这里除了她再没有别人。她看着那陌生的空白,沙发上皱巴巴的毛毯像是一处遗址,再也鼓不起来。她的泪水瞬间就决堤,不是这样啊,一点都不是,本来宋见秋会在毛毯的另一边裹着,怎么就只剩这些皱褶了?
她哭得痛不欲生,靠在茶几上,茶几往后移了她就随之滑到地上。电视里的人们依然生活着,她抬着模糊不清的眼睛木然地看,电视里的人会像她一样绝望吗?
她就在这样没有起伏的琐事里生活,唯一期待的事就是翻手机里的照片,她从不在做什么事的间隙里看这些,而是提前计划很多天,这些日子就靠这个念想生活。
她手机里有各种各样的宋见秋,那个人很少拍照,却从来纵容她的偷拍。她会在夜晚悄悄和宋见秋说话,这件裙子实在好看呀,有披肩没披肩都好看,只是现在可能穿不成了,现在太冷。
她想起来自己为宋见秋打包的那些衣服,什么季节都有,什么样式也都有。她偷偷给自己留了几件,还挂在衣柜里,放在从前的地方,好像第二天宋见秋就会穿上一般。
每张照片她都会看很久很久,却又怕看得太久记得太深。她希望自己能很快忘掉上一次看的感觉,这样下一次就能提上日程……
她知道身边有很多人想救她出来,她也想救自己出来,她有要完成的事还没完成,总之要活着的。何况她还是一个老板、还是很多人的朋友、还是女儿,不能一直就这样像个行尸走肉。她明白这也正是宋见秋锤着她的胸口却没能问出的话,那个人想让她好好地活下去,却又怕这种话成为她的负担。
所有的道理她都清楚,所有的是非她都明白,可她还是只会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还不错的样子来。她回忆自己从前是怎么和人相处,有时竟出现偏差,一会儿是沈老板,一会儿是曾经那个音乐天才,很偶尔的时候,甚至会像宋见秋。
后来她逼着自己出去见人,在这种偏差里摸索出了一个全新的自己,久而久之好像连自己都能骗过了。
大二的暑假她把宋佘忻接回来,她们两人走在已经翻修一遍的人民广场上,她靠在栏杆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喷泉,宋佘忻忽然说,你变得好像我姑姑。
她呆住了,接着,脸上扬起恰似宋见秋的、道不清含义的浅笑:“哪里像呢?”
“说不清。”宋佘忻趴在栏杆上,两页蝴蝶骨耸起来。她身旁的人没再说什么了,她就把头靠在手臂上,静静地闭上了眼。
比起无边的混沌,宋佘忻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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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番外二十五·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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