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医院急诊室特有的那种冰冷、嘈杂和隐含着焦虑的氛围包裹着马芸舒。
她坐在硬邦邦的塑料椅上，右腿膝盖和右手肘都缠上了厚厚的纱布，隐隐作痛。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刚刚结束的通话界面——打给顶头上司主管孙立的。
电话那头的反应，像一根冰冷的针，反复扎着她的心。
“小马啊？”孙立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起初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迅速被一种刻意拉长的、带着虚假暖意的关切覆盖，“哎哟！怎么搞的呀？人没事吧？哎呀，你看你这……最近真是流年不利啊！”
那“流年不利”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像在盖章确认。
“我……我赶时间，路过一个路口时被电动车撞了一下……”马芸舒的声音干涩沙哑，努力想解释清楚。
“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是万幸！”孙立立刻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只要人没死，其他都不算事，“你好好休息！别担心工作！我给你批假，你放心养伤！”
这“大度”的许诺来得太快太轻易，反而透着一股不真实。
短暂的停顿后，孙立的声音压低了一些，语速也放慢了，透出一种推心置腹却又暗含敲打的意味：“小马啊，不是我说你。咱们做项目，讲究的是一个‘稳’字。最近呢……你这边的小状况，确实有点多。当然啦，意外嘛，谁都不想发生的。”
他话锋一转，变得语重心长，“不过呢，领导们看的是结果，是稳定输出。你这接二连三的……唉，对你自己的状态，对团队的整体效率，多少都有点影响，是不是？趁着这次休息，你也好好调整调整，理理思路，想想怎么才能更稳定地把状态找回来。身体要紧，工作的事情……等你彻底好了，咱们再慢慢说，啊？”
那看似关怀的“慢慢说”三个字，像三块冰，沉甸甸地砸进马芸舒胃里。寒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握着手机的手指冰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对着话筒，发出一个短促而干涩的：“……嗯，知道了，谢谢孙主管。”
“行，那你好好休息！放宽心！”孙立利落地结束了通话，那轻快的尾音像把钝刀子，在她心上又慢悠悠地划了一下。
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嘟嘟嘟……单调重复的声音在急诊室的嘈杂背景音里，显得格外刺耳和空旷。
马芸舒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在那里。孙立话语里那毫不掩饰的暗示——嫌弃、不耐烦，以及那份“大度”批假背后潜藏的“终于抓到把柄”的轻松——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不是意外。领导已经认定她是个麻烦，是个效率低下的不稳定因素。这份工作，悬了。
“马芸舒！”护士的喊声把她从冰冷的思绪里拽了出来，“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让你进去！”
她木然地起身，动作牵扯到伤口，痛得她眉头紧锁。一瘸一拐地挪进诊室。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拿着几张片子，语气平淡地宣判：“片子看了，万幸骨头没事，不过有多处软组织挫伤，右膝和右肘关节位置擦伤比较深，这些都已经处理了。这几天注意别沾水，按时换药。回去好好休息，尽量减少活动，利于恢复。”
起身往外走时，站在身旁的一名老警察突然开口：“外面那个撞你的小伙子，人还在，挺负责的，医药费他都垫付了。你们双方协商一下后续吧，看是私了还是怎么处理？”
走出诊室，果然看到那个穿着外卖制服的小伙子还焦急地等在门口，一见到她出来，立刻迎上来，满脸愧疚和紧张：“姐！医生怎么说？严重吗？真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马芸舒看着对方那张年轻而惶恐的脸，那点因为疼痛和领导态度而积蓄的怨气，忽然泄了大半。他也是赶时间讨生活的人。她疲惫地摇摇头：“骨头没事，皮外伤。医生让休息。”
“太好了！太好了！谢天谢地！”外卖小哥明显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那……姐，你看这事……我全责！我认！你看怎么处理好？该赔的医药费、误工费，我都认！要不……我们签个《交通事故自行协商协议书》？我把该赔的钱都给你，这事就算清了？你看行吗？我实在耽误不起时间，平台扣钱厉害……” 他语速很快，带着恳求。
马芸舒看着他额头的汗和恳切的眼神，又想到自己那份岌岌可危的工作，心里一片麻木的冰凉。
纠缠下去有什么意义？她只想快点离开这里，离开这充斥着消毒水味和霉运气息的地方。
“……行吧。”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说。
手续办得很快。在交警的见证下，双方在打印好的《交通事故自行协商协议书》上签了字。外卖小哥当场通过手机转账，支付了包含医药费、预估的几天误工费和一点营养费在内的赔偿。整个过程机械而高效，像完成一项冰冷的交易。
走出医院大门，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眼。马芸舒站在台阶上，手里捏着那张轻飘飘的赔偿转账记录单，纱布包裹的伤口在走动后隐隐作痛。公司冰冷的暗示，孙立那敲打的话语，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回家？回到那个小小的宿舍，独自面对这无边无际的霉运和随时可能失去工作的恐惧？
不。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异常清晰地撞进她的脑海——泓源观。
不是约好了明天和欣曼一起去的吗？不，我等不到明天了。
就现在！
这念头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迫切。
马芸舒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抬手拦下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
“师傅，”她拉开车门，忍着痛坐进去，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决绝，“去泓源观。”
出租车驶离喧嚣的城区，车窗外的景致渐渐被葱郁的山色取代，空气也变得清冽起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微腥气息。
马芸舒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深绿树影，绷紧的神经在引擎的低鸣和山间的宁静中，奇异地得到了一丝抚慰，然而伤口处传来的阵阵抽痛，又时刻提醒着她现实的狼狈与荒诞。
马芸舒付了车钱，忍着膝盖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踏上那几级被无数足迹磨得光滑的石阶。
走进观中，入目而来的是密密麻麻的手持线香的人群。
今日并非节假日，但泓源观是琛禹市数一数二的道观，尤其网上又有著名的“百万网红摇签五小时，摇不出一支签”离奇事件，更是吸引了全国各地络绎不绝不信邪的群众前来摇签打卡。导致本就挤不下人的小小道观更加人满为患。
马芸舒艰难地移动身体，在三清殿的一个角落处找到一个挽着发髻的小道士。
“小师傅你好！我想找一下洛枫道长，请问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小道士先朝她双手合十行了个礼，紧接着不动声色打量着她苍白疲惫的脸色和带着伤痛的身体，语气温和地询问：“请问居士您找我们住持有何事？”
“我昨天晚上在电话里跟道长约的是明天过来找他帮我处理一些事，但我今天有空就提前过来了……”马芸舒说着说着忘记提自己的名字，连忙说：“我叫马芸舒，洛枫道长认识我的，你要是不信，可以给他打个电话问一下。”
“好的，居士请您稍等片刻。”小道士转身从口袋中拿出手机，三两下拨通洛枫道长的电话，言简意赅地向对方汇报了情况。
“好的住持，我这就带居士过去找您。”
小道士挂断电话，转回身对她说：“居士，我带您去找我们住持。”
马芸舒连连点头：“有劳小师傅了！”
路过一个个人满为患的殿宇，穿过一条条人群拥挤的走廊，走过一道道形式大小不一的门廊，终于在穿过一道月亮门后，进入到清幽的后院。
几间厢房掩映在花木之后，只有一间静室的门虚掩着。小道士在门外停下，轻轻叩了叩门扉，恭敬地禀报：“主持，弟子已将马居士带到。”
片刻，一个平和温润的声音从室内传出：“请进。”
小道士推开门，对马芸舒做了个“请”的手势，便悄然退下了。
马芸舒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忐忑心情，忍着痛，小心翼翼地跨过那不算高的门槛。
“马居士，咱们可真是好久没见了！之前说好的有空来观里坐坐……”
马芸舒刚进入静室，还未看清室内环境，洛枫道长就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对方看着她绑着绷带的身体，脸上露出适时的关切，“您这是……受伤了？”
说话间，洛枫道长便把人往室内的茶桌旁领。
洛枫道长：“请坐。”
马芸舒依言在桌旁一张硬木椅子上小心坐下，尽量不碰到伤腿。
“您这伤是怎么回事？”洛枫道长想到昨天在电话中听说的事，脑海中有了个猜测：“该不会是……霉运导致的？”
马芸舒重重点头：“唉，确实如此。”
随即把今天这桩新鲜出炉的倒霉事儿给简单说了说，末了，她问：“洛枫道长，不知您有办法帮我解决此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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