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辽阔的天地,更好的人?”
晏城霜没有接她的话,而是重复一遍,笑道,“你总在说这些。”
她沉默片刻,又道:“什么?”
“你总在说将来。”晏城霜,“将来你走了,阿鸢怎么办,将来清溪怎么办,将来沧澜院,将来五灵山怎么办——”
“可我们活在当下,不是么?”
“无尽月”依旧洒着水滴。
两只燕子惊起,飞掠过药田与后院的墙。
她盯着那一对燕子,看着它们飞向天际,渐渐消失不见:“活在当下——谁能真得活在当下?”
晏城霜微微一怔,笑道,“也是。”
“人么,总归如此。要么活在过去,要么活在将来,再要么,活在过去里的那个将来。”
“永远固步自封,永远杞人忧天。”
说来也怪,说这话时,晏城霜并没有看她,而是望着前方,望着那里其实并不高的院墙,望着墙外竹叶,望着它们被风带起,“哗哗”作响。
晏城霜的声音也不高,被叶声一带,又更低了,似乎在说给她听,又像说给别人。
她们又坐了一阵,却都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聊了聊新收的弟子,说说五灵山近况。
直至终了,夕阳渐落,晏城霜送她出门。
云彩已进了前屋,正在写药方,见着她,仍是客气行礼——她不再着红袍、提长|枪,而是披衣执笔,眉间微蹙,想来方才的病人病情不轻。
当年那个锐气千丈,云霞般灿烂的少女,一眨眼,竟然也这么大了。
她回了礼,谢绝晏城霜再送,独自离开。
寂夜寒墨,冷月清辉。
小院灯火在身后远去。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很远,突然想,或许让阿鸢跟言寒走,是个不错的选择——她们都是妖族,她们同样在人族生活过,言寒如今也算妖族的一方诸侯,也不会被欺负——
她曾经想将阿鸢托付给晏清溪、晏城霜,可是都不行;再往下的一代弟子,例如言燕、言慎行,又都太小了。
自她第一次走进五灵山,一路走到现在,已经过了太多春秋。其中除了阿鸢,每个人似乎都在变,都在离开——而她再没有那么多年,来应付这些变化了。
她咳了几声,没咳出血,只是觉得脸颊有些凉。她一抬头,才发觉自己又到了万泽崖下,瀑布飞流,水珠乱溅,像是银壶倒转,月华倾泻。
她想起师父去世时,她曾经跳进这的瀑布里,曾经睁开眼,隔水望向天地——或许便是从那时起,天地就蒙上了一层水雾,隐隐绰绰,看不清晰。
晏城霜方才说——
困在过去里的那个将来么?
天幕沉沉,苍宇如笼。
她只觉得双目发疼,而眼前夜色更深更重,几如海啸灭顶,要淹没天地间所有别的颜色。
她低声道了句:“师父,徒儿——”
可是接下来该说什么,要问什么?
她不知道。
于是山崖间的那一点回音也消失不见,惟独瀑布鸣声惊雷,脸上凉意更甚。
她抬手擦过面颊,才发觉那根本不是瀑布溅起的水滴,而是血。
她的眼睛在流血。
回到沧澜院时,已是子夜。
她半靠在榻上,由着阿鸢一件件摘下她的发饰,同她说话——按她的吩咐做了什么,又自己做了什么。
她早擦干了血迹,双目也疼意渐退,可仍集中不了精神,阿鸢说的话流水一样从耳边过了,仅听进只言片语。
“我今日见到一只豹子妖,好厉害,妖力也奇怪,我从没见着这种妖力的……之前言寒离开五灵山时,说妖族如今动乱更甚……”阿鸢,“有些大妖的能力奇特,她疑心它们去过妖界妖都。我先时还不大信,现在想,那只豹子妖或许就是其中一员……”
她闭着眼,有片刻动摇,恍惚间想,其实言寒也没那么不好,虽然多疑多计,心思深沉,可她自己不也这样么?她不能因为言寒和她相像,就——
“她当时还问过我要不要一并走,想来那时候就发觉,得我们两个加起来,才能对付得了这些大妖……”
“她说什么?”
她蓦地睁开眼,一刹那眼睛几如针扎,却对上了阿鸢茫然的双眼。
她顾不得眼睛,追问,“言寒要你跟她走?”
阿鸢点点头。
烛火一晃,却好似一路烧上她的眼。
言寒——好一个言寒。
她知道言寒近来的动作,知道她在搜集妖界的信息,想要去妖界,所以不意外她问了晏城霜许多次,要阿鸢当帮手。
但她不知道,言寒竟然在离开五灵山的时候,就在要阿鸢同她一起走?
那是多久之前?
那时晏清溪尚未离开,晏城霜也还在沧澜院,言寒更是一无所有,名义上还只是个沧澜院的弟子,居然敢动这个胆子?
这手未免伸得太早太长了罢!
先时那点短暂的犹豫立刻消失了。
她想不行,言寒根本不为阿鸢考虑,那时候言寒谁也护不住,就敢教唆阿鸢离开,也不怕她知道之后牵连阿鸢。可是她转念又想,或许言寒看出来她待阿鸢不同,才敢这样——那也不行,那言寒心思太细,阿鸢未免要吃亏。
她这样想觉得不行,那样想又觉得不行,又或者她本来就觉得言寒不行,只是要找个理由罢了。
想着想着,她竟有些气笑了,不知是气言寒还是气自己,竟气得眼睛都不疼了:“你想跟她走?”
阿鸢仍是不解,却下意识摇了摇头。
阿鸢似乎察觉到不对,但又琢磨不明,只是继续同她说言寒的行踪。
可这下她彻底听不进去了,盯着阿鸢。
烛光斜了影子,像是燕子的尾——下午晏城霜院子里飞走的燕子。
她该怎么办——人妖殊途,沧澜院的弟子还是对阿鸢有所防备;可她能接触到的妖族,又有几个良善之辈?她去哪里找一个有势力有本事,足智多谋、又有耐心护着阿鸢、不利用她的人,亦或者是妖呢?
她真得找得到么?
阿鸢:“不睡会儿么?”
她揉了揉眉心,道:“不困。”
阿鸢:“那需要我将阵法关了,去外头拿些什么么?”
她低声道:“暂且不用。”
她坐直身,随手拿了本册子,想换换思绪。谁知才翻开,阿鸢已半倚在她身旁。
花妖的胳膊搭在她肩上颈边,发丝垂落耳畔。靠不好好靠,坐也不好好坐,屈起的膝盖动来动去,有一下没一下,贴在她腰侧。
于是册子翻过一遍,别说写得是什么,她连是谁写给她的也没看清。
可阿鸢看得很认真,她连跳了四五页,阿鸢还仔细在看,也不知在看什么,一边看还一边皱眉,皱得眉头紧锁,满面愁容,仿佛下一刻人妖两界就要打起来。
她原本又是烦闷,又是焦灼,可看见阿鸢苦瓜一样的神色,还是忍不住想笑:“看不懂?”
阿鸢一惊,几乎要弹起来,头摇了一下又连点两次:“看懂了。”
阿鸢向来无愧花妖之名,化形为人时,墨发雪肤,火瞳玉骨——本是颜色极灿烂、极艳丽的美人,可时常反应不过来,脸上呆呆的,藏不住事。
恍惚间,还是那株想着要隐瞒自己,可是摆反了方向的小草。
她笑了,道:“那你说说,里头写着什么意思?”
阿鸢眉头拧紧了,硬说道:“大概——兴许——”
“兴许就是这么个意思。”
这样的密函禁令,多少人看了都避之不及,只有这个呆子,明明不知道还强装看懂;反倒是些简单的、无关紧要的事,她总装作学不会。
她教过她人心难测,要多加防备,教了这么多次,但总也没底,不知道阿鸢听进去没有。
毕竟,她不防她。
她侧过头看向阿鸢,“你说怪不怪——懂的时候你常常说不懂,真不懂的时候,你倒爱说懂了。”
她垂下眼,抬手扣住阿鸢的后脑,靠近却没有完全的触碰,只是额轻碰着额。
长发如同流水,顺着手指流下来,好像当年那条溪流,也这样流了她们满身。
她看见阿鸢的唇一张一合,听见阿鸢道:“我,我——我确实看懂了——”
她轻声道:“是么?”
阿鸢:“是、是的。”
她闭了眼,点点头,心想——言寒还是不行。
言寒与沧澜院纠葛太深,若是想从阿鸢这边得到什么情报,阿鸢哪里给的出?
言寒会信阿鸢真得不知道么——
还是让阿鸢多防备些言寒吧。
她一面想,一面道:“那你没看出来?言寒在里头说,你意图勾结她,要她先离开,你从我这里获得情报,与她里应外合?”
“什么——”
阿鸢不可置信,“她胡说!我怎么可能会这样做?”
她:“也是。”
她准备松手,准备再回头去看册子。
阿鸢却没有停下,反而继续道:“我当然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
那一刹那,她想忍住,可是太难了——“当然”与“永远”这两个词太诱人,以至于嘴角难以压平,一如身体难以后退。
她的另一只手手腕贴着阿鸢的小臂,中间隔着一层冰凉的雪缎,长发落下来,挡开一切烛光。
她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心跳声,那声音大得吓人——
晏澄泉,你做的错事也不少了,不差这一件。
本来就是你救了她,她也愿意和你在一起,不是么——
就算你死了,她也未必过不好——师父突然去世后,你不也成功接下了沧澜院么——
你这辈子,就不能有一回不计后果么——
晏澄泉,你都七窍流血了——
她叹了口气,还是松开手。
她预备转身,去拿那本册子,低声道:“阿鸢,我究竟还要教你多少东西呢?”
她该庆幸还是不庆幸,有些东西阿鸢不懂。
她翻开册子又开始看,一面看一面和阿鸢解释。
那是焰云天一个长老写给她的,上面罗列了五灵山近日的变动,问晏首座可有想法。
阿鸢听着听着,却突兀问:“言寒真这样说么?”
“她为什么要这样诬陷我?”
她恍了下神,才想起方才说言寒的话。
“谁知道呢?”她翻一页纸,“也许她想将你争取过去,好帮她忙。她想撬动她母亲的王位,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她翻书的指停了一下,才想起这“硬仗”已经打完了,言寒早就是蛇王了。
阿鸢好像有些困惑,她不动声色掩盖过去:“言寒这个人,机敏狡诈,诡计多端,你被她卖了都不一定回得过神。”
“以后别让她接近你,懂么?”
阿鸢点点头:“好。”
她抬头,瞧着阿鸢漂亮又透着茫然的眼睛,还是不放心:“你仔细听了么?我说的什么?”
阿鸢:“言寒机敏?”
“不。”她,“别让她接近你。”
她果然还是不喜欢和她太像的人。
一定是这个原因。
ooc小剧场:
晏澄泉:我不在意,我不在意,我不在意
言寒:伸手
晏澄泉:你想干什么?
#言寒因当年左脚迈进沧澜院,被取消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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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比心(1/1)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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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花间语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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