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在窗棂上簌簌作响，孟青瓷对着梳妆镜最后一次调整鬓边的赤金步摇。
镜面映出她身后空荡的喜房——本该由兄长亲手挂上的红绸歪歪斜斜垂在梁间，两只交颈鸳鸯被风掀起边角，露出底下斑驳的霉斑。
“小姐，吉时到了。”丫鬟的声音在门槛外发颤。
孟青瓷捏着珍珠耳坠的指尖骤然收紧，冰凉的珠粒硌得生疼。镜中人的红唇鲜艳得近乎妖冶，这抹艳色却是为了博某人欢心。
她还记得三年前，林向瑾倚在茶馆雕花木窗下，指尖转着团扇笑眼弯弯：“姐姐穿大红色最好看，像腊月里烧得最旺的炭火。”
此刻炭火成了寒灰。孟家车队穿过半个上海抵达林宅时，连迎接的红毡都没铺完整。
林父搓着冻红的手解释，林枭尘昨夜被紧急召往边境，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歉意。
孟青瓷攥着绣金线的红盖头，突然觉得这顶象征喜庆的绸缎重若千钧——原来她连个替身都不如，林家竟打算用只缚着红绸的芦花鸡，完成这场门当户对的联姻。
“孟姑娘，要开始了。”司仪的铜锣声惊散她的思绪。
孟青瓷扶着丫鬟的手起身，绣鞋踏过潮湿的青砖，在满地碎雪中踩出腥红的印记。
临时布置的堂屋漏风，烛火被穿堂风撩得左右摇晃，照得供桌上那只扑棱翅膀的芦花鸡愈发刺眼。
“一拜——”司仪拖长的声调里，林母突然按住孟青瓷的肩膀。
这位素来端庄的贵妇人此刻眼底藏着慌乱：“委屈你了青瓷，等枭尘回来，定要补办场十里红妆的...”
话音未落，吱呀一声，雕花木门被猛地推开。裹挟着雪粒的冷风卷进堂屋，十二盏喜烛同时爆起灯花。
孟青瓷抬头的瞬间，呼吸几乎停滞——红烛摇曳的光晕里，林向瑾一身笔挺的红色制服裙立在门槛处，及膝的裙摆还沾着未化的雪水，银质徽章在胸前泛着冷光。
少女漆黑的长发束成利落的盘发，却在耳后别着朵新鲜的红梅。她往日总是温柔含笑的杏眼此刻冷若冰霜，盯着供桌上的芦花鸡时，眼角眉梢都凝着化不开的怒意。
孟青瓷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有滚烫的东西几乎要冲破眼眶——原来她并非被人彻底遗忘。
“这算什么？”林向瑾的声音清脆如碎玉，在寂静的堂屋里激起回响。
她迈步向前，军靴踏在青砖上发出干脆的声响，“大喜的日子，拿只鸡来充数？”她伸手揪住芦花鸡的翅膀，随手甩向墙角。受惊的鸡扑棱着窜进供桌底下，尾羽扫落半柱香灰。
林父的脸涨成猪肝色：“向瑾！胡闹！”
“我胡闹？”林向瑾猛地转身，制服裙摆扬起凌厉的弧度，“哥哥临时撇下新娘逃跑，难道要让孟家被整个上海耻笑？”她的目光扫过面色尴尬的父母，最后落在孟青瓷苍白的脸上。
少女的眼神突然软下来，带着几分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我与哥哥同根同源，身上流着一样的血。”
她在本该属于林枭尘的蒲团上跪坐，挺直的脊背如雪中青竹。
孟青瓷望着那双伸来的、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想起三年前雨夜，也是这双手隔着门缝塞进来油纸包着的桂花糕，还附了张字迹潦草的纸条：“别生我的气了，等我们去英国结婚了，我天天给你买。”
“司仪。”林向瑾转头时，发间红梅随着动作轻轻颤动，“继续吧。”
堂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林母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按了按丈夫的胳膊。烛火明明灭灭，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竟真像是并肩而立的璧人。
孟青瓷垂眸望着那双紧紧相握的手，林向瑾掌心的薄茧轻轻擦过她手背，却烫得她眼眶发热。
“二拜高堂——”
林向瑾的脊背始终挺得笔直，仰头看父母时目光坦荡。孟青瓷却注意到，少女垂在身侧的手指悄悄勾住她的裙摆，像是怕她突然消失。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想起初遇那日，林向瑾也是这样小心翼翼拽着她的袖口，请求教她画扇面。
“夫妻对拜——”
两人额头相抵的瞬间，孟青瓷听见林向瑾极低的声音：“别怕，我在。”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带着让人安心的气息。堂屋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与跳跃的烛火交织成朦胧的纱，将这方天地与外界的喧嚣隔绝开来。
当红绸喜帕终于盖在孟青瓷头上时，她伸手抓住林向瑾的手腕。
隔着喜帕，她听见少女慌乱的抽气声，紧接着是刻意压低的、带着笑意的耳语：“姐姐，可莫要后悔。”
夜色渐深，林宅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本该冷清的洞房却透出温暖的光，窗纸上交叠的人影时近时远，恍惚间竟比寻常的洞房花烛更多了几分旖旎。
孟青瓷倚在床头，看着林向瑾手忙脚乱地往炭盆里添炭，红扑扑的脸蛋上沾着煤灰，突然觉得这场荒诞的婚礼，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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