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书熠撤掉所有监控的举动,像搬走了压在池南雪心头最沉重的一块巨石。
别墅里那些冰冷的、无所不在的“眼睛”消失了,空气似乎都变得轻盈流动起来。
他不再过问她工作的细节,在她需要短期出差时,也只是简单叮嘱“注意安全”,然后便专注地带着孩子,仿佛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支持妻子事业的丈夫。
他恢复了他们恋爱时的温柔细腻。会记得她喜欢的口味,在她加班晚归时留一盏灯和温热的汤。
陪孩子玩的时候,他身上那种商场的杀伐决断全然不见,只剩下一个父亲笨拙而真诚的宠爱。
他甚至开始重新约她去看电影、听音乐会,虽然池南雪大多以工作或照顾孩子为由婉拒,但他只是笑笑,并不强求。
一切,都仿佛在朝着“正常”的轨道回归。平静、安稳,甚至带着一丝久违的、令人恍惚的温馨。
直到这次出差归来。
池南雪拖着小小的行李箱,风尘仆仆地推开家门。别墅里很安静,月嫂大概带着孩子在小憩。
她放轻脚步上楼,想先回卧室换下职业装。
主卧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宋书熠低沉而温柔的声音,正在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透过门缝看去。
宋书熠背对着门口,坐在靠近阳台的沙发上,怀里抱着已经有些睡眼惺忪的宋澈。
他低着头,脸颊贴着儿子柔软的发顶,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怀中的小人儿,又像是沉浸在无人知晓的悲伤里:
“宝贝……你说……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哽咽。
“以前……都是爸爸不好……是爸爸太混账……把我最爱的南雪……弄丢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被压抑的泣音吞没。池南雪清晰地看到,他宽阔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那一瞬间,池南雪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僵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向了大脑,又在下一秒冻结!
她听到的是什么?
那个强势、偏执、永远试图掌控一切的宋书熠……在哭?
在对着他们年幼的儿子,忏悔?害怕被她抛弃?
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情绪海啸,毫无预兆地席卷了她!不是愤怒,不是恐惧,不是恨,而是一种尖锐的、撕裂般的心痛和……铺天盖地的茫然。
她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逃也似地冲下了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挣脱胸腔。
原来……在这几年扭曲的纠缠、无尽的痛苦和绝望的挣扎中……她竟然……对他产生了感情?
这个认知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她一直紧锁的心门,释放出所有被理智和恨意强行镇压的情感。
她想起最初在伦敦时的心动,想起他曾经给予过的欣赏与温柔,想起他为她与家人周旋时的耐心,想起他凝视儿子时眼中纯粹的爱意,想起他最近小心翼翼的靠近和改变……这些画面,与她所承受的囚禁、威胁、强迫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无比混乱、矛盾又令人心碎的情感图谱。
她恨他吗?恨。那种被剥夺自由、尊严被践踏的恨意,刻骨铭心。
她怕他吗?怕。那种如同附骨之疽的掌控和随时可能爆发的偏执,让她如履薄冰。
可是……除了恨和怕,就没有别的了吗?
那个在她醉酒后因为她叫错名字而暴怒受伤的男人,那个此刻抱着孩子脆弱哭泣的男人,与那个在商场上呼风唤雨、在她面前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
心在一次次伤害中早已死去,只剩下麻木和逃离的意志。可为什么,听到他那些破碎的忏悔,看到他那颤抖的背影,她的心会这么痛?
痛到无法呼吸,痛到让她开始怀疑自己过去几年赖以生存的恨意,是否足够纯粹?
她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自己的情感,如何看待宋书熠,如何看待他们之间这段从一开始就走在错误道路上、如今却孕育了生命、交织了无数爱恨情仇的关系。
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是在长期对抗中产生的扭曲依恋?还是……在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之下,确实存在着一些真实的、被她刻意忽略的情感连接?
池南雪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她需要时间。
需要冷静。
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这片被宋书熠用极端方式开垦、又因孩子的到来和他最近的改变而变得一片混乱的情感荒原。
楼上的哭声早已停止,别墅里恢复了宁静。
但池南雪知道,有些东西,从她听到那句话、看到那个背影开始,就已经彻底改变了。
池南雪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直到双腿传来麻木的刺痛感,才恍惚地站起身。
楼上的动静已经消失了,想来宋书熠哄睡了孩子,或者调整好了情绪。她没有勇气再上楼,转身走进了客房,反锁了门。
那一夜,她彻夜未眠。宋书熠那句带着泣音的“把我最爱的南雪弄丢了”,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与他过往的偏执、强势、以及最近看似真诚的改变,交织成一团乱麻,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
她试图用理智去分析,去告诫自己这很可能又是他的一种手段,一种更高明的、利用同情心和愧疚感的操控。可当她闭上眼,那个颤抖的、脆弱的背影是如此真实,那份在面对儿子时毫不设防的悲伤,不像是在演戏。
她在这几年的纠缠中,到底对宋书熠怀着怎样的情感?
这个问题像一把手术刀,剖开了她一直回避的内心。恨意是尖锐的,清晰的,是她对抗绝望的武器。
可除此之外呢?在那无数个被监视的日夜,在那被迫的亲密中,在她怀孕时他笨拙的关怀里,在他最近小心翼翼的退让和改变下……是否有些别的东西,如同藤蔓,在恨意的缝隙里悄然滋生,缠绕上了她疲惫不堪的心?
是习惯?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还是……那份最初的爱意,从未真正死去,只是被无尽的伤害和恐惧层层覆盖,如今却在看到他罕见的脆弱时,挣扎着露出了残破的一角?
她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像被放在火上炙烤,又像被浸在冰水里,冷热交替,痛苦不堪。
第二天清晨,池南雪顶着浓重的黑眼圈走出客房。宋书熠已经坐在餐厅,正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看着平板电脑上的财经新闻。
他穿着简单的家居服,神情平静,除了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红血丝,与往常并无不同,仿佛昨夜那个崩溃哭泣的男人只是她的幻觉。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与她在空中相遇。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探究,有一丝残留的伤痛,但更多的,是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早。”他率先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早。”池南雪垂下眼睫,走到餐桌另一端坐下,拿起一片吐司,食不知味地吃着。
空气再次凝固,但这次的沉默与以往不同。不再是冰冷的对抗,而是一种弥漫着未言之语、混合着尴尬、试探和某种微妙情绪的粘稠氛围。
“澈澈昨晚睡得还好吗?”她最终找了个安全的话题,打破了沉寂。
“嗯,后半夜睡得很沉。”宋书熠回答,目光依旧停留在平板上,但池南雪能感觉到他的注意力完全在她这边。
一顿早餐在别扭的安静中结束。池南雪起身准备去律所。
“我让司机送你。”宋书熠放下平板,语气是陈述,而非询问,但少了从前的命令感。
“不用了,我打车就好。”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仿佛需要靠这一点点的独立来确认自己尚未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感波动吞噬。
宋书熠看了她几秒,没有坚持,只是点了点头:“好,注意安全。”
池南雪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家。坐在出租车里,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她的心却依旧留在那栋别墅里,留在昨夜那个颤抖的背影上。
一整天的工作,她都心神不宁。法律条文变得陌生而难以理解,同事的讨论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
那个问题如同背景噪音,持续不断地在她脑海中盘旋。
晚上,她故意加班到很晚才回去。别墅里依旧安静,宋澈已经睡了。她走到婴儿房,看着儿子恬静的睡颜,心中一片柔软,却也更加混乱。
为了孩子,她是否应该尝试去相信宋书熠的改变?给这个看似正在回归“正常”的家一个机会?
她回到主卧,宋书熠已经洗过澡,靠在床头看书。见她进来,他放下书,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回来了。”
“嗯。”
简单的对话后,又是沉默。池南雪走进浴室,热水冲刷着身体,却冲不散心头的迷雾。当她穿着睡衣走出来时,宋书熠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眼神却一直跟随着她。
她走到床的另一边,躺下,背对着他。
黑暗中,感官变得格外敏锐。她能听到他清晰的呼吸声,能感觉到他那边传来的体温。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身后传来窸窣的声响,然后,一只温热的手,极其轻柔地、带着明显的迟疑,搭上了她的腰际。
池南雪的身体瞬间僵硬。
那只手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静静地放在那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祈求。
她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能想象出他此刻可能紧张而又期待的神情。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可昨夜那个哭泣的背影和那句“弄丢了”的忏悔,像沉重的枷锁,拖住了她。
她没有推开他。
也没有回应。
只是任由那只手停留在那里,像一道无声的桥梁,连接着两个在黑暗中各自挣扎、充满困惑的灵魂。
这一夜,他们依旧同床异梦。
但有些东西,似乎已经在无声中,悄然改变。
那只搭在她腰际的手,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池南雪的心湖里激起了久久无法平息的涟漪。
她没有推开,这默许的姿态似乎给了宋书熠一丝微弱的勇气,但他也仅仅止步于此,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
那一夜,两人就维持着这样一种脆弱而奇异的连接,直到天明。
自那晚之后,一种无形的、小心翼翼的新规则,开始在两人之间缓慢建立。
宋书熠变得更加沉默,但也更加细致。他不再试图用语言去“修复”或“承诺”什么,而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到了实际行动中。
他几乎包揽了所有关于宋澈的日常琐事,从清晨的洗漱、喂饭到傍晚的散步、睡前故事,他做得越来越熟练,也越来越自然。
他甚至开始翻阅那些被他曾经嗤之以鼻的育儿书籍,认真地向月嫂请教各种问题。
池南雪则将自己更多地投入到了工作中。律所的工作给了她一个绝佳的喘息空间和身份认同。
她处理案件,参与会议,与同事进行专业的交流,这一切都让她感觉自己不仅仅是“宋太太”和“澈澈的妈妈”,更是“池南雪律师”。
她需要这份独立带来的清醒,来平衡家中那股日益弥漫的、令人心软的温情气息。
她开始按时回家,不再刻意躲避。餐桌上,两人之间的对话依旧不多,但不再是完全的冰冷。话题几乎总是围绕着宋澈。
“澈澈今天会模仿小鸭子叫了。”
“医生说可以适当添加一些手指食物了。”
“他好像特别喜欢那本蓝色的绘本。”
通过这些关于孩子的交流,一种属于“父母”的、奇异的同盟感在悄然滋生。他们会因为儿子一个新学会的小动作而相视一笑,虽然那笑容短暂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尴尬,但确是真实的。
宋书熠彻底撤掉了所有监控,甚至将别墅里一些过于明显的安保人员也调离了核心区域。他给予池南雪最大程度的“自由”。
不追问她的行程,不干涉她的工作,在她需要出差时,只是简单地点点头,说一句“照顾好自己”。
这种改变,池南雪看在眼里。她无法否认,现在的宋书熠,与她记忆中那个偏执疯狂的囚禁者,几乎判若两人。他变得沉稳、克制,甚至……有些卑微。
他看她的眼神里,依旧有深沉的情感,但更多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观察,仿佛在等待一场不知何时才会降临的审判。
一天周末,池南雪抱着宋澈在花园里晒太阳,宋书熠坐在不远处的藤椅上处理邮件。
阳光很好,小家伙在她怀里咿咿呀呀,玩着自己的手指。忽然,宋澈朝着宋书熠的方向伸出小手,含糊地喊了一声:“爸……爸……”
虽然发音并不清晰,但那意图显而易见。
宋书熠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顿住,他抬起头,看向儿子,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一种近乎感动的柔软。
他立刻放下电脑,快步走过来,从池南雪怀中接过儿子,将他高高举起,引得宋澈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再叫一次,澈澈,再叫一次爸爸?”他难得地流露出如此外放的情绪,声音里带着雀跃。
池南雪站在一旁,看着阳光下互动亲昵的父子俩,看着宋书熠脸上那毫无阴霾的、纯粹的笑容,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仿佛又被凿开了一道更深的裂缝。
一种混杂着欣慰、酸楚和某种难以定义的情感,悄然涌动。
晚上,她洗完澡出来,看到宋书熠正站在婴儿床边,借着走廊的光,静静地看着熟睡的儿子。
他的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有些孤寂。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两人在昏暗的光线中对视着。
“南雪,”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谢谢你……把澈澈带给我。”
他没有说“谢谢你留下来”,也没有说“请再给我一次机会”。他只是感谢她,带来了这个孩子。
这句话,比任何忏悔和承诺都更直接地击中了池南雪。它承认了孩子的纽带,也间接承认了她在他生命中的不可替代性,却没有任何强迫的意味。
池南雪的心猛地一缩。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眼睫,轻声说:“很晚了,睡吧。”
她率先走向大床,躺了下来。这一次,她没有再刻意背对着他。
过了一会儿,身侧的床垫微微下陷,宋书熠也躺了下来。黑暗中,他依旧保持着距离,没有试图触碰她。
寂静在房间里蔓延,但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死寂,而是一种充满了未言之语、混合着伤痛、试探、以及一丝微弱希望的,沉重的宁静。
池南雪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
恨,依然存在,那是刻在骨头里的记忆。
怕,也未曾完全消散,那是源于对人性反复的不信任。
可是,在这恨与怕的废墟之上,是否也能生长出别的东西?比如,为了孩子而必须存在的,一种叫做“家庭”的形态?比如,对眼前这个似乎正在努力从深渊中爬出来的男人,一丝极其微小的……重新认识的可能?
她不知道答案。
她只知道,那道曾经坚不可摧的、由纯粹恨意筑成的城墙,正在从内部,因为一个孩子的笑声,和一个男人沉默的改变,而悄然松动。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但至少,此刻的黑暗中,不再只有她一个人孤独地对抗。有一种复杂而沉重的情感纽带,正将他们三人。
她,宋书熠,还有澈澈,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推向一个未知的,但或许不再只有绝望的未来。
之后的日子宋书熠似乎更加致力于扮演“好丈夫”与“好父亲”的角色。他推掉了一些不必要的应酬,尽量回家吃晚饭,陪澈澈玩积木、读绘本。
他甚至开始咨询设计师,准备将别墅顶楼的露台改造成一个阳光花房,因为他记得池南雪曾经说过,想念伦敦公寓窗台那几盆小小的绿植。
池南雪将他的改变看在眼里,心墙在一点点剥落,却又时刻警惕着。
她无法忘记那些被剥夺自由、尊严扫地的时刻,无法忘记他是如何用她在意的人来威胁她。信任的建立需要经年累月,而摧毁它,只需一瞬间。
初夏的一个傍晚,池南雪在整理旧物时,无意中翻出了一个丝绒盒子,里面是那条宋书熠曾在伦敦私人俱乐部向她展示过的钻石项链。
“维多利亚的晨露”。它静静地躺在那里,璀璨依旧,却冰冷刺眼。她当时拒绝了它,认为那象征着沉重的束缚。如今再看,心境已然不同,但那份对“附属品”身份的抗拒,依然深植骨髓。
她合上盒子,放回原处,没有告诉宋书熠她看到了它。
与此同时,程景明仿佛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他没有再试图联系她,仿佛已接受了现实,放手离去。
池南雪偶尔会想起他,想起哈佛的初遇,想起纽约并肩工作的默契,想起苏州茶馆的茶香……但那更像是对一段逝去时光的怀念,对另一种可能性的淡淡惋惜。
她知道,她与程景明之间,横亘着太多无法跨越的现实与过往,宋书熠的阴影,以及……她现在身份,宋太太,澈澈的母亲。
天有不测风云,澈澈两岁时那个夏天。孩子突发急性肺炎,病情来势汹汹,住进了医院。
宋书熠和池南雪日夜轮换守在病房。夜里,池南雪靠着椅子浅眠,惊醒时,发现宋书熠正握着儿子的小手,额头抵在床沿,肩膀微微耸动。
他没有发出声音,但那种无声的恐惧与脆弱,比任何痛哭都更让人心惊。
池南雪走过去,将手轻轻放在他的背上。
他身体一僵,抬起头,眼眶通红,里面盛满了从未示人的恐慌。“南雪……我怕……”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翻云覆雨的商界巨擘,不是那个偏执强硬的掌控者,只是一个害怕失去孩子的普通父亲。
池南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难言。
她在他身边坐下,低声说:“会好的,澈澈会没事的。”
也许是她的安抚起了作用,也许是连续的精神紧绷到了极限,宋书熠突然开口,声音破碎不堪:“我知道……我不配得到原谅。我对你做的那些事……禽兽不如。”他抬起头,泪终于落下,“我只是……太怕失去你。从波士顿看到你和程景明在一起的那一刻起,我就疯了……我用错了方式,最糟糕的方式……我把你越推越远……”
他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内心的不安、嫉妒、以及扭曲的爱意如何演变成毁灭性的占有。
这些话,他从未如此直白地说出口。
池南雪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恨意依然存在,但在此刻,看着这个为儿子落泪、在她面前袒露最不堪内心的男人,恨与怨似乎找到了一丝理解的缝隙。
她看到他努力从泥潭中挣扎的痕迹,看到他因爱生怖、因怖而错的轨迹。
澈澈的病情稳定后,出院回家。那晚,将睡熟的儿子安顿好,两人站在婴儿床边,久久没有离开。
“南雪,”宋书熠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平静了许多,“我不求你立刻原谅我。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用余生来弥补、来证明我配得上站在你和澈澈身边的机会。”
他没有强迫,没有威胁,只是恳求。
池南雪转过身,看向窗外上海的万家灯火。这座城市见证了她的屈辱,她的挣扎,或许,也将见证她的新生,或者……另一种形式的沉沦。
良久,她轻声开口,声音飘忽却清晰:“宋书熠,我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不是一句道歉,一段时间的改变就能抹平。”
他眼神一黯。
“但是,”她顿了顿,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上他,“为了澈澈,也为了……或许还残存的那一点什么,我可以试着……不再只看过去。”
这不是原谅,不是重新爱上,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尝试放下纯粹恨意,尝试在废墟之上,为了孩子,也为了彼此内心深处那未曾完全熄灭的微光,重新审视对方,重新定义他们关系的开始。
宋书熠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他上前一步,想抱她,却又硬生生停住,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刻进灵魂深处。“谢谢你……南雪。谢谢。”
池南雪没有躲闪,也没有靠近。她知道,前路依旧漫长,信任的重建需要时间,她内心的伤口也需要更久的愈合。
她不会忘记过去,但她可以选择不再让过去完全吞噬未来。
她看向婴儿床里睡得香甜的儿子,又看向眼前这个眼神复杂、带着悔恨与期盼的男人。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温柔地笼罩着这一家三口。长夜未尽,但黎明,似乎已透出了一丝微光。
暮色四合,别墅里流淌着难得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
宋书熠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池南雪穿着柔软的米色家居服,赤着脚坐在地毯上,澈澈像只活泼的小兽,咯咯笑着在她身边跑来跑去,手里举着一只彩色的小皮球。
落地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他们,将母子二人的轮廓勾勒得异常柔和。
“爸爸!”澈澈眼尖地看到他,立刻丢下球,迈着不稳的小步子扑过来。
宋书熠的心瞬间被填得满满的,他弯腰一把将儿子抱起,高高举过头顶,引得澈澈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
他看向池南雪,她也正望着他们,嘴角带着一丝未散尽的、自然的笑意。那一刻,巨大的幸福感如同暖流,冲刷过他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不安与忐忑。
他几乎要以为,他们就是世间最普通也最幸福的一家三口。
晚餐桌上,气氛是久违的轻松。澈澈坐在儿童餐椅上,挥舞着小勺子,吃得满脸都是。池南雪耐心地替他擦拭,偶尔和宋书熠聊几句孩子白天的趣事。
宋书熠安静地听着,目光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她和孩子身上,只觉得这一刻,窗外璀璨的上海夜景,也比不上眼前这方寸天地间的灯火可亲。
饭后,他主动去厨房切了水果。回到客厅时,澈澈正赖在池南雪怀里,听着她轻柔地哼着苏州的童谣,眼皮已经开始打架。
他走过去,默契地从她怀中接过已然昏昏欲睡的儿子,动作轻柔地拍着他的背,低声说:“我来哄他睡觉。”
等他把澈澈安顿好,轻轻关上儿童房的门回到主卧时,池南雪正站在窗边,望着外面发呆。
夜色勾勒出她纤细的背影,带着一种易碎的美感。
他走过去,从身后轻轻环住她的腰,下颌抵在她散发着清香的发顶。她没有抗拒,甚至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依偎进他怀里。
这细微的依赖让宋书熠心头一热,手臂不自觉地收紧。
“南雪,”他低声唤她,声音带着满足的喟叹,“谢谢你。”谢谢你还在这里,谢谢你还愿意让我靠近,谢谢……给了我这样一个像梦一样的夜晚。
他低下头,试探地吻了吻她的耳垂,然后是颈侧。池南雪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没有躲开。
这无声的默许像是一道指令,点燃了宋书熠压抑许久的渴望。他将她转过来,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开始是温柔的,带着珍视和试探,但很快,在感受到她生涩而微弱的回应后,便逐渐变得炽热而深入。
他抱着她,一步步走向那张承载了太多痛苦与挣扎,也孕育了新生命的大床。
意乱情迷间,他覆上她的身体,动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轻柔,带着近乎虔诚的小心。
然而,就在彼此呼吸交融,最亲密无间的时刻,宋书熠却感觉到身下的人儿在微微颤抖。
他停下动作,借着朦胧的夜灯,惊愕地发现,池南雪紧闭着眼,泪水正顺着她的眼角不断滑落,浸湿了鬓发和枕头。
她哭了。不是情动的泪,而是压抑的、无声的、充满了痛苦和矛盾的哭泣。
所有的热情瞬间被浇灭,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恐慌和无措。宋书熠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撑起身体,手忙脚乱地去擦她的眼泪,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南雪?怎么了?别哭……是我弄疼你了吗?对不起,对不起……”
池南雪睁开眼,泪眼模糊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泪水却流得更凶。
她张了张嘴,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迷茫和挣扎:“书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恨过你,恨得要死……可是……可是看到你和澈澈在一起……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又……我又没办法纯粹地恨下去……我好矛盾……我好痛苦……”
她语无伦次,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狠狠割在宋书熠的心上。
她的眼泪,她的痛苦,她的纠结,无一不在控诉着他过去犯下的罪孽。他以为他在弥补,在改变,就能换来她的逐渐软化,却忘了她内心经历着怎样天人交战的煎熬。
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痛席卷了他。他看着眼前这个他爱到骨子里,却也伤害到体无完肤的女人,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他还能做什么?他还能怎么弥补?
他猛地将她紧紧搂进怀里,不顾她的泪水沾湿他的胸膛,声音哽咽,带着绝望的痛楚:“不要哭……不要哭,南雪……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他一遍遍重复着,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她的痛苦。
“我不要求你什么了……”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声音里带着剜心剔骨的疼,“我也不求你……爱我了……”
他捧起她的脸,拇指徒劳地擦拭着仿佛永远也擦不干的泪水,眼神哀恸而认真:“不要哭……如果你实在痛苦,如果待在我身边,让你这样难受……我们……我们分开吧。”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希望你过得好一些……真的,南雪,我只要你过得好……” 哪怕那个未来里,没有他。
这句话如同打开了某个闸门,池南雪先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随即,一直压抑的哭声终于冲破了阻碍,她在他怀里失声痛哭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痛苦、迷茫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都借着这场痛哭宣泄出来。
宋书熠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她,任由她的泪水浸透他的衣衫,灼烫他的心脏。
他下颌紧绷,眼眶通红,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液体。
夜,深了。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抽噎。怀抱依旧紧密,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清晰、也更残酷的现实。
爱与恨可以交织,但伤害造成的裂痕,或许穷尽一生,也难以真正弥合。
他给出了放手的承诺,而她的痛哭,是她自己也尚未看清的答案。长夜漫漫,前路依旧在迷雾之中,看不到光亮。
那场淋漓尽致的痛哭,仿佛耗尽了池南雪所有的力气,也冲垮了她心中那堵摇摇欲坠的墙。
第二天,她异常平静。眼睛还带着红肿,但眼神里某种纠结彷徨的东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清明。
她没有立刻对宋书熠那晚“分开”的提议做出回应,但她的行动说明了一切。
她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自己的物品,主要是她的书籍、专业资料、一些具有个人意义的物品和大部分衣物。
她没有动任何他送的贵重礼物,包括那条“维多利亚的晨露”,它依旧静静地躺在那个丝绒盒子里,像一个被遗忘的华丽符号。她只带走了几件舒适的日常衣物,和所有与澈澈相关的东西。
从出生时的小手环到最近的画作。
宋书熠将她的平静看在眼里,心一点点沉入冰窖。他没有阻止,甚至不敢多问一句。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忙碌,在她需要够到高处时,会默不作声地上前帮忙,然后在她疏离的“谢谢”中,黯然后退。
他知道,他留不住她了。他亲口给出的选项,当她真的选择时,那滋味远比想象中更加剜心刺骨。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阳光很好,透过窗户洒进客厅。澈澈还在熟睡。
池南雪拖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站在玄关处。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牛仔裤,像是要出趟远门,又像是要回归某个最初的自己。
宋书熠站在她对面,喉结滚动了几下,才艰难地发出声音:“……去哪里?需要我安排……”
“不用。”池南雪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会照顾好自己。”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他,看向儿童房的方向,眼神柔软了一瞬,随即又变得坚定:“澈澈……暂时拜托你。我会经常回来看他。等他再大一点,我们再商量更合适的相处方式。” 她没有说要带走孩子,这或许是她在现实与情感之间,所能做出的最理智,也最痛苦的决定。
宋书熠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无法控制地泛红。“好。随时……随时都可以。”
空气再次凝固。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道歉、挽留、保证……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最终,池南雪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我走了。”
没有再看一眼这个承载了她太多爱与痛、禁锢与挣扎的“家”,她拖着行李箱,步伐稳定地走了出去。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宋书熠僵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门板,抱头痛哭青筋暴起。
玄关空旷,只剩下她身上那抹淡淡的、即将消散的清香。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空虚感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这一次,她是真的走了。在他终于学会“放手”的时候。
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照不进他此刻一片荒芜的心底。
他知道,他弄丢了他的玫瑰。这一次,是真的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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