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林栖鹤给床上的人端了一碗白汤，配着一小碟咸菜，望着蒋烬弦缓缓睁开的眼睛，笑着说。
此刻阳光明媚，那光落在他身上。
睁眼有些晕眩的蒋烬弦，差点把点点光看成了围绕着林栖鹤飞舞的白蝴蝶。
凝神之后慢慢清醒过来，才缓缓点了头。
他起身下床，目光时不时往屋子里其他角落扫一眼。目光落到一个高大的书架上，上面摆满了各种或新或旧的册子，吸引了蒋烬弦的注意。
“何兄曾经是什么样的家境，竟然会如此嗜好读这些古册子。”蒋烬弦小口小口吃着饭，状似不经意去打探。
林栖鹤从外面取来晾晒的衣服，边叠边说：“也就是普通家庭，只是落了难，只剩下这些不值什么钱的东西。”
“……听说何兄上午经常去家书店抄东西，这几天也总是早出晚归，累坏了身体怎么办。”蒋烬弦继续找话题。
叠好衣服又在书桌上整理残页的林栖鹤没怎么犹豫，回答他说：“多谢你替我还的房租，我会尽快给你的，休息好了便回去吧。”
蒋烬弦向来知道你来我往的人情，如果彻底还干净便意味着两人之间的瓜葛也少了，他才不允许面前这人逞强，把他们间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缘分小火苗生生给掐断。
“怎么突然这么冷淡。”蒋烬弦琢磨着，看到面前人收拾好布包准备出门，赶忙扯着他说，“何兄，不如换个还法吧。我知你心中过意不去，但你要还的未必是我要的……”
“什么意思。”林栖鹤停住步子回头问。
“你做饭好吃，不如让我每天来蹭饭，等我将来离开了这里这钱就当两清了。”蒋烬弦站起身回他一个十分绅士的笑，“而且昨晚你不必道歉，护国党内部成分复杂，确实有很多令人不齿之处，也是怪我莽撞。”
林栖鹤似乎还在思考可不可行，被背后的蒋烬弦一把推了出去，边推着边说：“那就说好了，我在家等着你回来。”
在家等你回来。
这句话已经很久没有从身边人的口中听到过了，家这个字让他觉得有种熟悉的陌生。
一瞬间被这种若有若无的羁绊牵动了心扉，林栖鹤无法拒绝这种善意。他知道蒋烬弦应该是不差这些钱，想办法减轻自己的负担。
可他本身就是个负重前行的人。
纵然身体上的负担少了些，心中的负担只多不少，随着时间的推移只会令他越发煎熬。
等他中午再回来的时候，家中的模样竟然有了别样的变化。
“这是……”林栖鹤推了推眼镜，望着院子里扯上的一排排小吊灯，走进门又发现了电话和桌子上款式新奇的台灯，眼中格外诧异。
“喜欢吗？”
背后一道声音响起。
蒋烬弦从楼梯口冒出来，对这些东西缓缓解释说：“之前看你总是点蜡烛，晚上看个书抄个字多不方便。这都是些新东西，你一按，整座屋子都是亮的。”
“多谢你的好意，但我实在不想让你破费，况且这么多太浪费了。”林栖鹤叹了口气，把自己包袱放下，认真对蒋烬弦说。
在他们这旧租界，用电格外贵，这也是他们这里终年灯火漆黑的原因。大部分人家宁愿夜晚点几支蜡烛，也不会想到装一房子灯。
“这都是我愿意做的，折腾了一上午呢。”蒋烬弦有些委屈，“再拆下来更麻烦，反正费用我出，你就留着吧。”
林栖鹤的手艺十分合蒋烬弦的胃口。
一连几天在他们家吃饭，蒋烬弦都只觉得心情格外畅快。不仅仅是对面坐了个赏心悦目的人，更是因为林栖鹤会和他讲各种或是报刊上的或是道听途说的奇闻轶事。
诸如传闻的某留洋才子和一个女戏子天作之合的故事，却中途被另一个少爷插足。
或者是进步党的一些发迹史，不带立场地去评判是非，讲他们和护国党的分分合合。
从前对林栖鹤像是古董一般的冰山形象此刻也有了裂痕，那些细微生动的表情，眉眼弯，抿唇笑时流动的瞬间，格外鲜活生动。
这是曾经蒋烬弦在家中不曾感受过的。
纵然父亲身居高位，见多识广。在对他的教育上奉行严厉和规矩，吃饭不允许他多说一句话，每次聊些新鲜事都要被教育一番。
他忽然有些好奇，曾经的林家究竟是如何的氛围，能够养活出来一个既有脑子又带着纯真的人，能够毫无保留呈现所拥有的所有真诚。
“何兄，冒昧问一下，你……可还有些亲人故友之类的？”蒋烬弦放下了碗，轻轻侧身靠上前，距离林栖鹤更加近了一些。
“亲人……倒是都不在了，朋友的话也没几个。”林栖鹤接过来蒋烬弦喂来的葡萄，“曾经的回忆很美，但过去的都过去了。”
“怎么你总是心事重重的啊？”蒋烬弦干净细长的手指上面流着葡萄的汁水，果皮顺着他手掉落，在盘子的另一侧堆积。
“因为……有些时候会有些累，觉得自己存在着实在没什么意义。有些时候又觉得，遇见的人也都还挺好，还能够支撑我走下去。”林栖鹤说着的时候睫毛微微抖动，那眼神中流露出的一瞬间的哀伤还是被蒋烬弦精准捕捉到了。
他推测，那一份金城密谈纪要大概就是此刻林栖鹤负担的原因。他知道自己得到了很重要的东西，但是他没有找到接头人，也不敢擅自暴露自己去联络谁，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着。
正是这种无形的压力，让他喘息都累。
大概自从林家之后，他是对护国党恨之入骨，纵然再恨，也无可奈何。
“别妄自菲薄嘛，何兄。”蒋烬弦继续递葡萄的时候看到林栖鹤朝自己摆了摆手，干脆不由他拒绝，直接喂到了他口中。
接着手指在他嘴唇边缘轻轻划了一下。
他的指甲略微有些长，但这个力道不会划伤，若有若无的触感只会加重含着葡萄时甜腻的口感。
果不其然，林栖鹤察觉到了他的触碰，下意识往旁边侧脸，眼神望着蒋烬弦。
“如果你累的话，就把我当做你的依靠吧。”蒋烬弦双手交叠支撑着下巴，就那么坐着，没再说多余的话，和林栖鹤对视。
像是挑逗宠物一样，若即若离。
林栖鹤眼镜上折射出了一道金色的光，只那一瞬间随着他转头的动作消失不见，他干脆利落地起身，轻轻笑了一声，说：“开什么玩笑。”
那天离开之后，蒋烬弦回到家。
他拨通了电话，给对方说：“这些日子和他待在一起的录音都转给你了，待会就能收到。”
挂了电话，他望着对面暮色昏暗中只点亮了一盏微弱灯火的房子，院中隐隐约约有些银黄色的火光。隔着窗户，蒋烬弦忽然有些惆怅。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触碰过林栖鹤的手指，此刻那种轻柔的触感又逐渐浮上心头。
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曾经一度盼着回去，回去聊风花雪月，聊那些情场趣闻，聊那些家长里短。可是盛大的欢愉之后，总是他孤身一人的空空落落。
而身边有个知心人，三餐四季都雷打不动地守在身边，认真倾听，笑着对自己。
那种直率和坦诚，剖心谈话的信任。
是为数不多的让人愉悦的存在感。
若是一直如此就好了。
蒋烬弦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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