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来的人是书店老板。
“来了。”
他向面前的两人打招呼，诧异的目光只在蒋烬弦身上停留了一刻，林栖鹤介绍说这是今天来学习的朋友，两人便握了手客气打招呼。
“顾先生今天来这么早。”林栖鹤笑着打开包裹里的竹风铃，连同昨天带回家的书报一同递给了顾清许，随后带着蒋烬弦去了后院。
这院子不大，同外界相连。
郁郁葱葱的竹子在高低起伏的院外连绵成排，秋风扫落，枯黄的叶子卷到两人脚下。
“店里就你一个人吗？”蒋烬弦问。
他把抱来的竹子一节一节砍断。
“还有两个。”林栖鹤答，他熟练地剪断麻线团，用胶水缠绕在铃铛上，三两下就绑好了。
蒋烬弦把手中的半截竹子递过去，继续问：“这顾老板可有什么故事？那木芙蓉……”
“他自幼有个青梅竹马，他以为是单相思，结果人家也喜欢他，送了他那丛花。”林栖鹤温声回忆着，“天不遂人意，游行的时候被官兵打死在学堂门口……”
提起游行，蒋烬弦率先想到的是当初在津城发生的学府惨案，几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因为不满敌军在津城的蛮横政策以及护国党的退让，带头发动了大规模的抗议。结果惨死刀棍之下。
这事当初轰动一方。
“是五年前的那次……”蒋烬弦不由得想象起当初的惨烈，看到林栖鹤点了点头，他顺着往下说了两句节哀，知趣没有再提。
“人走了，他放不下。一个不会养花的粗人，不管春夏秋冬，都要给花浇水，大概是种执念吧。”
这种执念，是被斩断的情丝在绵延。
无人知晓曾经为了理想而埋葬的他们的名字，只有在意的人记得，并且一记就是一辈子。
等他们把窗户边框上挂起风铃的时候，远处阴沉沉的天气像是马上要下雨。
院子里泥土的清新气息一遍一遍提振蒋烬弦的神经，他仔细观察了后来后到的两个打杂的人，他们周身老实憨厚的气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做特务的样子。
“下雨了。”
林栖鹤拿了几本书过来，从蒋烬弦背后伸手把窗户关上，挡住了毛毛雨钻进缝隙的急促，对负手站着的他说。
他脸上沾了几点毛茸茸的雨水。
蒋烬弦不由自主伸出手，给他擦去。
书店大多数时候不忙，偶尔的加班也是林栖鹤自愿，想提早完成更多任务，或者是帮顾清许做些别的事。这种平淡而安宁的生活融进了他骨子里，在他举手投足间显出淡然自若的样子。
每当蒋烬弦想到，总有一天这种美好会被自己亲手毁掉。总有一天，这个美好的人会在自己面前破碎，自己的手成为罪恶的培养皿。
他都总觉得心如刀割。
但是他不能表现出一丁点被人察觉。
如果被发现，不但这份信任会提前崩塌，还会让自己任务失败受到统内的顶格处罚。他虽好风流作乐，但也懂得体面周全，不可能将自己置入如此境地。
墨香，竹香，在这小房子烟熏陶冶出来的情趣，闲下来的顾清许叫上了蒋烬弦，两人一同在二楼的桌案上下棋。旁边林栖鹤捧着一本诗集，他的眼镜之下目光缓缓移动，看得专注。
“顾先生这一步走得妙。”蒋烬弦手上黑棋移动位置，他客气地笑了。
只是顾清许摇了摇头，后悔自己走错了一步，说着指尖的白棋落下，随口问：“看江先生衣着不俗，想来是富足之家，怎么会随着小何做这小活计？”
“国将不国，何以为家。”蒋烬弦听出了其中的试探，“自从家中落道，一路颠沛流离至此，难得遇到何兄一个知心人，心中欢喜，自然是做什么都想和他在一起。”
突然被点名的林栖鹤微微转了头，他漂亮的眼眸中带了些惊讶，转瞬即逝，只是嘴角挂上了若有若无的微笑。这一切都被顾清许收之眼底。
蒋烬弦看出了面前这个三十出头的人不像林栖鹤一样容易接近，虽然同样温和，但是顾清许皮囊之下是精明。从见他的第一面起，那双眼睛中的探究从来没有消下去，只是碍及林栖鹤的情面，才给了自己留下的机会。
“那江先生今后从何打算？”顾清许问。
“……安于当下吧。”说着这话，蒋烬弦侧头看向林栖鹤，这确实是他心中的真实想法。
林栖鹤就像一杯清茶。
寡淡，尝的每一口，唇齿留香。
他觉得自己是在津城被压抑太久了，吃惯了山珍海味想换换清粥小菜，才会有如此安逸的想法，想喝着茶更久一些。
或许，或许等自己腻味了这清淡，等自己给自己的心理预期足够低，就能够在东窗事发那一天更加潇洒离去，迎接自己的庆功宴。
那一眼，换来了林栖鹤的回头一望。
心中盘算许久的蒋烬弦不由得停滞了一瞬。
往后一连好多天，他都像个跟屁虫一样每天随着林栖鹤同出同入，偶尔从书店提早离开，也会从市场上买些蔬菜带到林栖鹤家里。
这一段时间津城的天气不算好。
隔两日便有一场雨。
只是这淅淅沥沥的雨，却让蒋烬弦格外喜欢。
因为每次下雨的时候，林栖鹤都会捧着书报，在书店门口等一阵自己。等自己接过雨伞，给他撑伞，两人一起踏着雨水回家。
行人处处躲雨，马车夫也收工回去。
空荡，安静，雾蒙蒙的天气里，温热的躯体并肩而行，相互依偎，从未贴得如此近，撑伞的乐趣只有在他一人心中反复回味。
那种喜悦感，简直让他上了瘾。
他特别享受和林栖鹤走在来去书店的这段路上。他不喜欢去书店，去的时候便想起他探查飞鱼行踪的任务，心中的负罪感让他安宁不下来。
回来的时候吃过饭便要回自己家，他和林栖鹤相处的时间大大减少。只有路上，无需顾忌。
空空感慨一声，蒋烬弦锁上了林栖鹤家的门锁，正准备一同去书舍。
“走了。”林栖鹤抿着嘴唇笑说。
身后跟来的蒋烬弦自觉撑起伞，贴近林栖鹤耳边问他今天做什么饭，好让他提前去买菜，那市场里有户人家，菜总是特别新鲜……
碎碎叨叨，两人你一句我一句。
今天路上的人依然很少，再拐两个弯就到柏澜书舍了，就在转头的那一瞬间，刚才言笑晏晏的林栖鹤顿时身体僵硬。
垂头低笑的蒋烬弦意识到了什么。
骤然抬头。
一把黑洞洞的枪口正在拐角处对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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