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月明坐在车上,身姿笔挺,蹙眉肃穆。
正容在车外跟着,指尖悄悄夹着一根银针,警惕地望着驾车的仆从。
“舒大人,三殿下就怕舒大人您记恨,舒大人您看过去的事……”
舒月明未语先笑,语气如春日暖阳:“怎么会?在下沦落到如今这番下场,全然是在下一人的过错,与三殿下有何干系?在下脑子不好,但也没有糊涂到这种程度。”
“那就好那就好,三殿下这几日食不安心、睡不安稳,就怕舒大人您怪错了人……”
“三殿下真是多虑了。”
“话说舒大人这几日身体如何?需要什么药材?”
“在下怎敢劳烦三殿下?”
“为了接待舒大人,三殿下今日可是费了好一番心思呢!”
……
一句又一句的场面话消磨尽了舒月明的耐心。
舒月明甩下帘子,将仆从的声音隔绝在外。
冷哼一声,脸上温和的神情褪去,指尖因为压制愤怒而控制不住地颤抖。
方才所述的三殿下,即当今三皇女朗瑰。
她落得这般下场,这位三殿下绝对脱不了干系。
而今,人们说她当了逃兵,毫无骨气,指着她的脊梁骨说舒家满门忠烈仅止于此。
昔日部下也遭牵连,或被贬谪,或被流放。
名声、钱财、下属、权力,昔日拥有的一切都像沙子一样从她指缝流走。
事实上,她没有逃,更没有畏敌。
那一战,她被任命为右将军与三皇女朗瑰一同出征。
初至沙场的朗瑰并不谙沙场用兵之道,全然依靠舒月明排兵布阵、运计铺谋,幸而没有差错,连连得胜。
一次次的胜利催动着军营中的亢奋,还未取得大捷,不少人就数着别在腰间的耳朵,畅想着日后通亨的官途。
舒月明并不为此欣喜,因为后方粮草迟迟没有送达,一次次小胜无法掩盖即将到来的危机,如若再没有粮食支援,她们也只好撤兵。
就在这时,斥候传来密信,据信中所述,北蛮同样缺兵少粮,甚至到了杀马充饥的程度,内部骚动不断,军心涣散。
朗瑰喜出望外,当即决定乘胜追击。
舒月明极力劝阻,但她没能劝服朗瑰,沉溺在胜利中的众人跪在军帐外请求出击。
于是翌日晚,她只好亲自率领一支百人精锐绕至敌后,意图烧毁敌军最后粮食储备,并从后方完成突袭。
不料军情有误,敌军在半途埋伏,舒月明一行人寡不敌众。
好在,这支队伍里的部分士兵与她数次出生入死,她们之间默契非凡。
她当机立断,立刻调转方向。
舒月明一打手势,精锐骁骑会意四散,佯装溃逃诱敌追击。舒月明所率百人小队阵型凌乱,或狼狈逃跑,或下马躲避。
对方果然中计,开始分散追捕佯装溃逃的士兵,不一会严密的队伍开始散乱。
舒月明吹哨,驾马逃跑的士兵勒马回头拉满弓箭,蹲在杂草里的士兵在掩护下已经悄悄用绳索拉起陷阱,训练有素,配合有度。
一时间人仰马翻,趁着对方尚未回神,舒月明再次吹响口哨,快速集结,成功逃脱。
然而她忘了,这支队伍并非全然是她的心腹,在成功返回营帐后,她尚未脱下甲胄处理伤口,她就被捉拿在地,以畏敌潜逃的罪名押送至三皇女朗瑰军帐前邀功。
朗瑰先是震惊,思忖片刻后大笑着为领头的几人给予称赞与奖赏。
数日后,北蛮偷袭,粮食被劫,万人军队狼狈回京,边境自此向内凹陷千余里。
圣上大怒,一封快信褫夺了舒月明所有官爵。
舒月明被问罪,所有罪责都到了她的头上。
没有人听她辩解,替她辩解的人也被一同惩处。
她没有好下场,忠心耿耿的属下也没有好下场。
想到回程的那三个月,她现在还会手抖。
阴冷的污水泡坏了她的关节,直到现在她的双膝依旧酸痛难忍。
她过去以一手绝妙的刀法为傲,现在骨节僵硬,怕是再难恢复往日神采。
经此一事,没有人比她更知道无权无势是多么可怕。
按理说她是大将军,行军在外那三皇女也得听她指挥。
可是右将军又怎么样?纵使她战无不胜又如何?照样还不是落得如此下场。
那些人说是被功名迷了眼、掉以轻心,可说到头,不就是欺她无权无势。
她没有母族依靠,圣上忌惮,她又不屑于结党。
若与朗瑰一同出征的是周化,众人绝无胆子这么做。
“月明,没事吧?”正容见舒月明神色不对,出声问候。
舒月明动了动手指,一阵钝痛从关节处传来,她笑笑:“无事。”
她倒没有说谎,因为此刻她正在想另一件事。
方才她上车前,竹青下意识说了句什么,声音很轻,旁人怕是听不清。
不过,舒月明向来耳聪,她听清楚了,竹青说的是两个字,朗瑰,三皇女的名讳。
知道皇女名字的人不少,但能一眼认出三皇女马车的人却不多,会下意识直呼三皇女名讳的人更是少。
这在她的意料之内,毕竟竹青玉佩上的纹样早就告诉了舒月明,对方身份不凡。
故舒月明只是挑了挑眉,神色没有太大变化。
舒月明从马车上下来,跟在仆从身后,穿过层层回廊,最终在前厅坐下。
仆从侍女殷勤非常,她甫一坐下,一盏茶就递到她手边,知道她畏寒,还给她寻来手炉。
舒月明如何在前厅等待暂且不提,且说在那马车离开之后,一乘轿子在竹青面前停下。
四人抬着轿子,一位嬷嬷在前头。
领头的嬷嬷福了福身子,拉开挡着轿门的帘子,道:“殿下,外头天寒。”
朗竹青点头,她弯腰登上轿子,将帷帽随手扔给嬷嬷,趴在小窗边,可怜巴巴地说:“平安嬷嬷且与本王一同乘轿,本王胆小,一人坐在里面总觉得浑身难受。”
平安嬷嬷没有推辞,转头吩咐侍从几句,便也登轿。
“殿下,如何?”平安嬷嬷一上轿,便压低声音关切问道。
朗竹青拢了拢袖子,沉声道:“我遣人演了场戏,试了试她的深浅。”
嬷嬷皱眉问道:“如何?”
朗竹青摸着袖子里的玉佩,笑道:“富比王侯。”
“殿下,这太好了!”平安嬷嬷眼里闪着泪花。
朗竹青将平安嬷嬷扶起,让嬷嬷在身边坐下,而后她一如过去数十年那样靠在平安嬷嬷的肩膀上。
人们都说当今圣上极度宠爱二皇女朗璇。
二皇女体弱,圣上就搜罗天下药材,召集名医。
二皇女一及笄,就封了王。
凡此种种,都是其余皇女没有的殊荣,令人无不艳羡,无不赞叹。
但只有朗竹青自己知道,她不过是表面风光。
就如同身上的衣服,华美到眩目的外袍里的,是被浆洗到发硬的中衣,挡不住风,也将留不住热气。
所有人都盼着她死。
母慈女孝、爱女心切的戏已经演了大半,待她大限一至即可完美收官。
她的好姐姐、好妹妹们也担心她真的病好了,怕最后储位落到她的头上。
人都有野心,朗竹青也不例外,只不过她的身体装不下她的野心。
一缕寒风从门帘处钻进来,朗竹青止不住地咳嗽,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她咳出了泪花,脸上却还是笑着的,从衣袖中摸出三枚金元宝放到嬷嬷手上,心情颇好:“看来不喝药还是不行,我浑身上下难受得要死,不过好在终于凑够了药钱。嬷嬷这两日得闲时去抓个药,务必小心,可千万不要被人看见,我的命就放在你手上咯。”
“仆妇定不让殿下失望。”
直到平安嬷嬷收起那三枚元宝,朗竹青才把视线收回来,她把头转向窗外。
不错,那三枚元宝,正是舒月明的。
四不吉利,二又太少,朗竹青留下两枚给掌柜分成,三枚进了她的口袋。
既试了舒月明,又拿到了买药钱,正是一举两得。
舒月明、舒月明,朗竹青对舒月明很满意。
这位舒将军心地善良,既能容忍她的装疯卖傻,又能拿出钱给她买药。
朗竹青笑着开口:“嬷嬷,还有一件事……”
天寒地冻,横斜生长在街角的青竹却没有被寒风吹倒。
看着青竹,朗竹青眼前浮现出舒月明袖子上的竹叶纹样,进而又想起舒月明的那一双眼睛来,不知道这位将军知不知道她的眼睛生得极好,时而锐不可当,时而又含笑多情,让人移不开眼。
舒月明的眼睛坦然地望着愤怒的朗瑰。
“舒历,本宫已给足了你面子,屈尊纡贵体面招待,你竟不领情。”
舒月明依旧未语先笑,她言:“在下毫无骨气,实在不是什么大才,殿下怎可让在下这种临阵脱逃的人脏了眼睛呢?这可奇了怪了,应该没有人比殿下还知道我的贪生怕死了,怎么会放心让在下当殿下您的门客呢?”
“舒历!你究竟要装模作样到几时?你明明知道——”
舒月明敛起笑容,眼神冷冽:“知道什么?”
“本宫……”
舒月明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她起身,唤过正容,不顾怒目圆瞪的朗瑰,兀自迈步离开。
“月明,这番得罪三皇女,怕是会有后患。再说,你不是想找一个倚仗么,她为何不行?”
舒月明冷哼一声:“朝中谁不知她愚蠢,借她的势,反倒降了我的档次。”
她的目标可不能是这样的。
最好权势滔天但又能让她任意妄为。
不过这样的目标属实是可遇不可求,舒月明当然做好了退而求其次的准备。
只不过那朗瑰实在太次。
此行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打开了舒月明的思路。
她此前总是想要结交权臣,以让自己与身边之人无性命之虞。
其实想要崭露头角的皇女们更需要她,不是吗?
舒月明先前向来不问朝中党争,于是此刻她费劲地在脑子里搜寻了好一会儿,才将几个皇女的名字翻出来。
又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终喜笑颜开。
听闻那二皇女朗璇极得圣上喜爱,权势比天,符合舒月明的要求,舒月明眼睛一亮。
又听得朗璇病痛缠身,大概是没法管舒月明的,符合,舒月明眼睛又是一亮。
舒月明刚一踏进客栈,就见剑英站在桌前,神情紧张,在她身前坐着的是一个老妇。
见舒月明进来,老妇即刻起身:“殿下特派仆妇将玉佩归还于舒大人。”
舒月明接过玉佩,玉佩的穗子上俏皮地卷着张纸条,上面的确有竹青两个字,只不过这次前面多了个朗。
“敢问这位殿下是……”
嬷嬷笑了笑,慢条斯理道:“乃乐安王。”
——二皇女,朗璇。
舒月明眯起了眼睛。
关于名字的小设定~
朗竹青,竹青是字,单名为璇。
同样,舒月明的月明其实是她的字,舒历才是她的名
在关系亲近的同辈之间会以字相称,或在后面加上一个娘子,比如前文舒月明称呼周化为无易娘子。
一点点私设,没有太过考究,欢迎讨论指正[垂耳兔头]
很高兴遇到你[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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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玉佩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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