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清脆的提示音在诊室寂静的空气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电子特有的冷漠感。
陈棠的眼睫低垂着,视线有些失焦地落在桌面上,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正无意识地搁在冰凉光滑的桌面,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的指尖正前方,静静地躺着一个半透明的塑封小药盒,里面整齐地码放着蓝白两色的胶囊,还有几片菱形的小药片。
林砚的声音温和依旧,像山涧清泉流过玉石,清晰地传入他混沌的脑海:
“…安眠类需严格控制,最多每晚一颗,只用于极端失眠。蓝色的情绪稳定剂,早晚各一,规律服用,不能擅自减停。”
“红色是应急用的,精神海剧烈动荡、濒临失控前兆时才用,有很强的镇静作用,但后遗反应也更大,会明显迟钝你的五感和神经反射,甚至可能诱发强烈嗜睡,不到万不得已别碰…”
这些话林砚早在他刚刚加入国家特殊国安部,第一次因异能而倒下时就说过了。
特殊国安部,简称“特安部”。
一个不为普通民众所知的官方庞然大物,唯一宗旨就是甄别、吸纳、管理华国境内一切“异于常人”的力量使用者。
自从“裂痕”出现带来的血雨使更多人类觉醒异能后,“裂痕”出现的规律越来越飘忽不定、每次开启都会带来惨烈伤亡,特安部几乎是抵挡在普通人和扭曲怪物之间最后的血肉长城。
普通人类面对那些来自裂隙的生物,如同蝼蚁面对象群,毫无反抗之力。
国家头疼,民众恐慌。像他这样被发掘的“异能者”,成了稀缺的“资源”,也被视为极度危险的双刃剑。
他强大的直线切割,代价便是这副残破的病躯和一片狼藉的精神世界。
“最近你的异能稳定性在下降。”
林砚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职业性的审视和更深处的担忧。
“精神壁垒的损伤比上次评估更严重,压力源,还是…”
他没有点破昨晚可能的惊心动魄,但言语中的暗示不言而喻。
“陈棠,力量的使用是一柄回旋镖,伤害外敌,也必将反噬自身。你得学会给它筑墙,而不是任由它在你的精神世界里冲撞。”
墙…季望质问的那句“你教过我吗?”再次不受控制地撞进脑海,带着尖锐的回响。
陈棠依旧沉默着,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动作小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干涩的单音节:
“嗯。”
他没有解释。解释那场争吵,解释季望的失控,解释自己最终在安眠药和噩梦夹击下的不堪溃败…太过疲惫。
精神的沉重与身体的虚弱如同湿透的棉被,裹得他几乎窒息。
连日积压的情绪爆发和安眠药带来的迟滞感尚未消散,他感觉自己像一架老旧失修的机器,齿轮生锈,运转缓慢,对外界的反应也变得迟钝和麻木。
拿了药盒,走出特安部研究总院那冰冷肃穆的大厅时,正午刺目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楚木川那高大的身影立刻从旁边的门卫室阴影里迎了出来,带着一贯的雷厉风行。
“怎么样,林砚怎么说,开新药了?”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陈棠的脸色,又落在他手中那个小小的药盒上,眉头拧得死紧。
“啧,你这气色还是差得要命,跟张的白纸似的,上车,我送你回去!”
他不由分说就要去扶陈棠的胳膊。
“不用了,楚哥。”
陈棠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倦怠的抗拒,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楚木川伸过来的手。
“你先去报到吧,不是昨天刚被紧急叫回来,总得去报个到。”
楚木川的手悬在了半空,有点急:“报什么到啊!”
“你这样子能一个人待着?林砚肯定又让你静养吧!”
“走走走,我送你到家,看着你吃药睡下再说!”
“我自己可以。”
陈棠抬起头,那双温棕色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像蒙了一层薄雾的深潭,平静得近乎固执。
“我想自己待会儿,透透气。”
他望向马路对面,那里有一小片公园绿地,葱茏的大树投下厚重的阴影。
“就在那边坐会儿,有事我会联系你。”
楚木川太了解陈棠骨子里的这种执拗了。
他看着眼前这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那眼下浓重的乌青和眼底深处藏不住的脆弱与疲惫,最终还是妥协地叹了口气,语气却依旧强硬:
“行,但只能一会儿,最多一小时!别吹太久风,也别坐太阳底下,我去部里报个到就完事儿,很快!”
“完了我立刻来接你,听到没?手机开着,敢静音看我不…”他恶狠狠地做了个攥拳的动作,只是眼神里的担忧暴露了纸老虎的本质。
“嗯。”陈棠又应了一声,算作回答。
楚木川一步三回头地钻进他那辆改装过的黑色越野车,引擎轰鸣着远去,留下空旷的马路边和人行道。
陈棠慢慢挪到对面公园入口附近,找了一棵枝叶最是葱郁繁茂、几乎完全将阳光遮蔽在外的梧桐树。
树根周围有一圈被踩得光滑的石板沿,他选了个角落的位置,缓缓坐了下去。
背部抵着粗糙的树皮,带来一点坚硬又踏实的支撑感。
他几乎是瘫软下去的,将所有的力气都卸在了这棵沉默的树下。
空气中充满了午后特有的慵懒。
光线透过茂密的叶片缝隙,碎金般洒落,在粗糙的石板和行人匆匆的脚步间跳跃。
街道上,汽车的引擎声、远处模糊的鸣笛、小孩子追逐嬉闹的尖笑声、情侣低声的谈笑、老人悠闲踱步的拐杖敲击声……
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庞大而生机勃勃的都市底噪,这大约是普通人末世前最后的安稳了。
这些声音穿过陈棠迟钝疲惫的感官屏障,模模糊糊地撞击着他的耳膜。
他像一个被放置在大海中的漂流瓶,任由这些充满烟火气的声音包裹、冲刷,却又似乎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
他看着。
他看着行人穿着颜色各异的鞋子在人行道上匆忙地交替前进,节奏不一。
既使是在灾难面前,世界依旧在高速运转着。
喧闹,拥挤,充满各种琐碎的烦恼和微小的期待,一切如常。
只有他,像是被什么强大的力量硬生生从这条奔腾的河流中拽了出来,孤零零地悬停在岸边的淤泥里。
他感受不到那份正常,那份如常。
那些声音和色彩仿佛褪了色的电影,模糊不清,身体内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一片冰冷粘稠的倦怠。
“直线切割”带来的力量残余像冰冷的毒液,还在骨骼缝隙里缓慢流淌,麻痹着他的神经末梢。
情绪风暴过后的空虚和后怕,像退潮后裸露的嶙峋礁石。
阳光无法带来暖意,风拂过脸颊时,只带来一点微弱的、凉飕飕的触感。
他长久地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抱膝坐着,下巴轻轻抵在膝盖上,目光放空地望着眼前流动的光影人潮。像一个茫然不知所措的孩子,又像一个被世界遗弃在角落的、精疲力竭的提线木偶。
时间在这片树荫下,以一种粘稠而缓慢的流速向前蠕动着。
渐渐地,开始有经过的路人注意到这个长久静坐在树下的身影。
他太引人注目了,尤其是坐在喧闹的都市一角,却像个格格不入的静物。
那张脸过分的苍白憔悴,在树荫的暗沉光影里像失去了所有釉彩的白瓷,薄得仿佛一碰即碎。
眼睫低垂着,像受惊的蝶翼轻轻颤抖,覆住深陷的眼窝,投下疲惫不堪的阴影。
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没有一丝鲜活的润泽。
整个人蜷缩着,明明是炎热的夏日午后,却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寒意和疏离。
安静、无害、易碎。
像一只曾经被精心呵护、却在外面遭遇了巨大伤害的家猫,带着一身看不见的伤疤。
小心翼翼地躲在一个自以为安全的角落,安静而孤独地舔舐着伤口,对外界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和无声的抗拒。
他不需要安慰,只是需要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消化那份蚀骨的疼痛和冰冷的孤独。
有人好奇地看一眼,便匆匆离去。
有人脚步迟疑地放缓,眼神流露出同情或担忧。
一瓶带着沁凉水珠的矿泉水,被轻轻放在离他不远的石板沿边缘。
独立包装的软糖,印着可爱的动物图案,放在水瓶旁边。
又过了一会儿,一盒温热的、似乎刚从便利店买来的巧克力味牛奶,也被小心地放下。
一枚被夕阳染上金色的水果硬糖,落在牛奶盒的旁边。
那些零碎的小东西,像是某种默契而无声的献祭,小心翼翼地被放置在距离陈棠约半米远的石板地上。
放置它们的人,在他模糊的余光里,只是匆匆路过的一道剪影,可能是个背着画板的少女,可能是个牵着孙子的老太太,也可能是个刚放学的学生……
他没有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偏转。
他像一个真正的盲人,对外界这些微小的奉献毫无觉察,或者说是隔绝了那微弱的信号。
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倦怠和无边无际的冰冷空茫里。
时间失去了刻度。
暮色悄然晕染着天际,将白日的光明一点点稀释成柔和的暖黄与淡紫,光线斜斜地穿过树叶,拉长了行人匆匆归家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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