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
一个带着哭腔的、怯生生的童音,硬生生刺破了他为自己构筑的安静壁垒:
“哥…哥哥?”
陈棠仿佛被电击中一般,深褐色的瞳孔猛地一收缩,涣散的焦距艰难地凝聚。
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小男孩,就站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仰着一张圆圆的、哭得有点花的小脸。
他一只胖乎乎的小手里攥着一根细线,而线的末端,本该系着一个鲜艳的卡通气球。
此刻,那只亮黄色的卡通小狗气球,却不安分地缠绕在陈棠头顶高处一根斜逸出来的梧桐树枝上,兀自在微凉的晚风中轻轻摇曳。
男孩扁着嘴,指着树枝上的气球,眼泪又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飞。妈妈买的气球…飞上去了!”
他求救似的望着陈棠,那眼神纯真,信赖又满是委屈。
这个声音,这幅画面,让陈棠彻底从那片凝固的冰海中挣脱出来。
他迟钝的神经开始重新连接。
他慢慢地抬起头,望向树枝上那抹扎眼的亮黄色。
随后,又缓缓地、极其滞涩地低回头,对上男孩那双蓄满泪水的、清澈的眸子。
意识开始像沉没的物体一点点上浮。
楚哥早该回来了吧,沈医生的医嘱又提醒了什么?
还有…手机,好像震动过?
季望…
这些念头纷乱地闪过。
他尝试动一下身体,久坐带来的麻木感如同无数细小的针芒,瞬间从尾椎骨蔓延至全身筋骨。
“唔…”一声细微的、带着疼痛的闷哼不受控制地从干裂的唇缝间逸出。
长期缺乏运动加上精神极度疲惫的身体,在骤然起身时发出了激烈的抗议。
眩晕感猛地袭来,视野里的树枝、气球、哭泣的男孩瞬间扭曲晃动起来。
身体无法控制地向一侧踉跄了一步。
“哎呀!”
“小心!”
旁边关注着他的一位中年大妈忍不住低呼出声,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扶他摇晃的身体。
陈棠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抬起了手,苍白冰凉的手,在半空中微微晃动了一下,做出了一个明显的、拒绝他人靠近的手势。
动作幅度不大,但那份刻入骨髓的疏离和自我保护,清晰无比。
他稳住了自己摇晃的身体,拒绝了旁人伸出的援手,也隔绝了那份突如其来的,让他感到不适的关切。
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深处那股翻涌的恶心和强烈的晕眩感。
目光再次投向那根斜逸的树枝和卡在上面的气球,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波澜,像冻结的湖面,平静得近乎死寂。
没有皱眉,没有无奈,更没有微笑。
他面无表情地走了两步,来到那根枝桠的正下方。
仰起头。
目光锁定。
接着,他伸出了手,轻轻地踮起脚。
这个微小的动作似乎又牵动了酸痛的肌肉,让他细微地蹙了下眉,长臂一伸,很轻易地就抓到了那根气球的细线。
手腕轻轻一勾,缠绕在粗糙树枝上的线便松开了。
那只亮黄色的卡通小狗气球,乖顺地回到了他苍白的手指间,连同那根长长的、象征自由的细线。
他低头,将它递向那个仰着脸、满眼都是渴望和感激的小男孩。
“给。”
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如同生锈的金属摩擦,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只是一个单字。
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淡。
小男孩迫不及待地一把接过气球绳,破涕为笑,脸上还挂着泪珠,嘴巴却大大地咧开,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容。
下一秒,这个小小的生命体,竟突然向前迈了一步,张开两条小藕节似的胳膊,用力抱住了陈棠的腿。
那拥抱很短暂,只有一两秒,像一个表达感激和欢喜的本能反应,带着孩童身上特有的奶香和体温。
“谢谢大哥哥!”
男孩脆生生的声音充满了快乐,随即松开了他,欢天喜地地拽着失而复得的气球,跑向不远处等待他的妈妈。
陈棠却僵在了原地。
那短暂而温暖的拥抱,像一道细小却炽烈的电流,毫无预兆地穿透了他冰冷躯壳。
接触的瞬间,小男孩柔软头发蹭过他的手背,那真实的充满生命力的温度和那一声响亮的“谢谢大哥哥”。
一股极其陌生的、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毫无征兆地从那个被短暂接触的地方炸开,猝不及防地奔涌而上,瞬间冲垮了他强行绷紧的、用以隔绝外界的心防堤坝。
那冰封的、麻木的、空寂的冰湖面,“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深褐色的瞳孔骤然放大,里面清晰地映出小男孩欢快跑开的背影,还有那只在暮色中重新腾跃起来的气球。
一股酸涩的热意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
他几乎是拼尽了所有的意志力,才死死压制住那瞬间想要汹涌而出的泪意和喉咙间滚动的哽咽。
那种感觉极其陌生,猝不及防,却带来尖锐的刺痛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不是难过,不是悲伤。
而是一种被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善意和依赖瞬间击中的无措。
就在陈棠完全无法消化的情绪冲击之下。
他那双因情绪波动而微微睁大的温棕色眼睛,那两片如同冰封玫瑰般色泽暗淡的薄唇,极其缓慢地,极其努力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淡、极浅的弧度。
它短暂而虚幻,如同天际转瞬即逝的流星。
然而那弧度却瞬间点亮了这张苍白的、疲惫的、被阴影笼罩的年轻面容。
所有的冷漠疏离都在那一瞬间被某种奇异的光辉所覆盖,像被春风瞬间拂过的冻土。
坚硬之下透露出惊鸿一瞥的脆弱美丽,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纯净和暖意。
暮色四合的光线柔柔地洒在他身上,金色的余晖跳跃在那微弯的眼角和唇边,像是神明不慎坠落凡间最温柔澄澈的光羽碎片。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苍白易碎的标本。
在这一刹那的微笑里,更像一位偶然驻足此间的天使,在救赎了凡间的微小遗憾后,不经意流露出的,只属于光明的悲悯与温暖。
周围驻足或路过的人们,无论是之前悄悄放下零食饮料的,还是新被这暮色光影中一抹惊鸿吸引的,都不由自主地微微失神。
“真…真好看啊……” 有人小声地喃喃。
“嗡嗡嗡——”
衣兜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那震动终于将陈棠从那片被骤然撞开的、温暖又混乱的情绪漩涡中拽了出来。
他眼中的光华如同被掐灭的烛火归于沉寂。
嘴角的笑意也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新凝固成那副习惯性的冰冷面具。
仿佛刚才那个天使般的微笑,只是被夕阳折射出的一个温柔的错觉。
他沉默地、略显僵硬地低下头,从衣兜里掏出手机。
屏幕亮起,幽蓝色的冷光映着他重新恢复冰封的侧脸。
最上面是半小时前医生沈砚发来的几段详细医嘱。
下面是楚木川一连串的信息轰炸:
『宝宝,在哪棵树呢?别告诉我你挪窝了?!』
『人呢?!快回消息!再等三分钟不回我直接开车过去撞树!』
『喂喂喂,陈小棠同志!听见没?!回话!』
『[图片] 我已经在你小区楼下等了,快回来!』
夹杂在楚木川的咆哮体文字之间,还有一条来自同一个名字的、语气截然不同的信息,发送时间是十分钟前:
『[季望]:快回来了吗?』
简单四个字,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询和不易察觉的依赖。
陈棠手指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停顿了一下。
目光扫过那些散落在脚边的矿泉水和零食,还有那颗在暮色中格外闪亮的水果硬糖。
胸腔中那股被小男孩短暂拥抱激起的热潮,仿佛还有一丝丝顽固的余温在蔓延。
弯腰伸手将地上那些路人小心翼翼的善意一样一样,动作缓慢却异常珍重地,捡了起来,收进了自己随身带着的帆布包里。
每拿起一样,他那冰冷僵硬的面部线条,似乎就微不可查地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了一口傍晚微凉的空气,仿佛要把那份残留的暖意也一并吸入肺腑。这才用依旧不太灵活的手指,在那小小的手机屏幕上敲下回复:
『[陈棠]:嗯,回。』
收信人是楚木川。
这封简短的回应发送出去的同时,仿佛也按下了某个隐秘的开关。
他迈开了步子,挺直了那一直显得过分单薄和倦怠的背脊,朝着家的方向,一步一步融入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的街头人潮。
风撩起他额前细碎的黑发,苍白的侧脸在昏黄路灯下,依旧平静如初。
夜色彻底吞没天光,只余下城市各色霓虹编织成的模糊光网,勾勒出楼宇森然的轮廓。
当陈棠拖着疲惫僵硬的身体回到那幢位于僻静角落的二层小楼时,透过客厅宽大的玻璃窗,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团暖黄色的光晕。
一盏落地灯在小客厅的角落静静亮着,柔和的光线铺满了米色的布艺沙发和一小片地毯。这温暖的光芒,像一只温柔的手,破开了外面世界的阴冷和归途的孤寂,无声地宣告着这里是家。
他推开虚掩着的院门,走过短短的鹅卵石小径,准备刷脸,沉重的智能门却“咔哒”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门缝里,骤然撞入少年季望急切而紧张的年轻脸庞。
客厅暖黄的光线倾泻而出,温柔地笼罩在季望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轮廓。
他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旧T恤,围裙还没来得及解下,额前的黑发有些凌乱地搭在眉眼间,那双总是充满锐气此刻却掺杂着几分不安的眼睛,亮得惊人。
季望飞快地扫了一眼陈棠的脸,像在确认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那目光里混合着担忧、胆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哥……” 声音有些发紧,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底色,小心翼翼地在寂静的夜色里漾开。
“嗯。”
陈棠应了一声,他的声音比季望更低哑,像蒙尘的旧弦,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怠。
侧身进屋,微凉的夜风被关在门外,室内暖融融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带来舒适的体感,也让他紧绷的身体稍稍松懈了一丝丝。
他动作有些滞涩地想要脱下外套,习惯性地要将肩上那个装药和善意“礼物”的帆布包也放在玄关柜上。
然而,季望的动作更快。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少年人特有力量感的手,已经无比自然地伸了过来,极其轻柔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接过了那个看起来并不沉的帆布包。
“给我吧哥。” 他的动作几乎是抢过来的,带着一种急于做点什么的迫切。
陈棠的手在空气中顿了一下。
是治疗的后遗症。
精神和生理上的双重迟滞。神经末梢像被一层厚厚的凝胶包裹,信号的传递变得缓慢而模糊,他的反应慢了不止半拍。
等他清晰的念头升起“我自己放就好”那只装着他沉甸甸新药和他人微弱善意的帆布袋,已经被季望稳稳地拎在了手中,并被少年转身迅速放到了客厅沙发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季望的目光在掠过帆布袋敞开的袋口时,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半透明塑封的药盒,蓝白两色的胶囊在昏暗中隐约可见。
他的眉头几乎是瞬间就拧了起来,眼底的阴霾浓得化不开。
但他没说什么,转身时脸上已重新堆起那种刻意撑出来的、若无其事的放松表情,只是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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