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渺之后来很少梦到晴珑雪了,以至于现在竟一时记不清她的脸。
但今晚久违地梦到了从前,不是那场噩梦的大火,而是刚被拐到万盈楼的时候,一串蚂蚱被解开,又一个个被送走,她们都有家。
像她这样没有家的就留下来,好几个浓妆艳抹的美艳女子围着她,说等当家的来处置,没多久她就见到了阿雪。
当家长得明媚漂亮,柳眉弯弯,眼下有颗泪痣,笑起来很温柔,可是季渺之害怕。
她咬着牙、握着拳,弱小但倔强,说不当这个,要走。
然后脑袋瓜就被敲了一下:“小屁孩懂什么,你当我们是做什么的?”
是唐天香。
那天她按头认了四个姐姐,敬了四杯茶,在黄金万两的酒楼有了一间小屋子。
她们什么也没让她做,见她跟豆芽菜似的还请了个老大夫,后来才知道那是天下闻名的翟神医。
吃补药、开小灶,她一天天长了个子,当家让她读书写字以后管账,季渺之不害怕了,小狗似的趴在当家的膝上,说她要跟大姐姐习武。
阿雪的武功是独门秘技,旁人学不到的。
于是一座酒楼一群姐妹,笑笑闹闹,有人来有人走,成了逐丘幼鹿湾一个小小的江湖,她真的从过去两年的泥沼中爬出来了。
她那时真以为自己是幸运的,日子美得像一场梦。
季渺之睁开眼,夜温凉,鱼鳞云隔着的月亮朦胧发暗。
她坐起来,盯着窗前浅浅的月光发呆,身边的少女还在熟睡,睡颜很宁静。
季庭兰书房那一遭吓着了,回秋水宛又因着婚事与余小溪拌了嘴,最后抱着小枕头要和她睡。
她这妹妹看似强硬刁蛮不怕事,实际才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心里也藏着不少事。
季庭兰说余小溪是父亲喝醉了才纳的,父亲不喜欢她们母女,说余小溪胆子小还总想让她嫁高门争口气,说父亲病得蹊跷她还不能四处喊冤。
横死之人到了地下能安息吗?
季渺之不知道,她能做的只有把奸人通通送下去陪葬——
翌日。
季渺之照常辰时起,与季庭兰一块用了早膳。
今天炖了山药粥,糯糯的冒着热气,小汤包鲜嫩多汁,季庭兰一口一个。
“阿娴,我一会亲自去济世堂配些药,应当要晚些回来。”早膳后,季渺之吩咐苏衣备马车,又向季庭兰道。
季庭兰当即表示也要去:“我陪你,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不必,你回去哄哄余娘子吧,哭多了不好。”季渺之轻轻摇头,“出门带着侍卫,不会有事。”
蹲在房梁的宿弥听了咧开嘴,想跳下去当面保证又怕再被派去搬砖,于是偷偷摸摸跑出去到马车那等着。
“那好吧。”季庭兰想起余小溪的唠叨就叹了口气,慢吞吞回去了。
苏衣带了药方,还带了个小篮子,今日云多,恐下雨,杏年替她们备了伞,季渺之一身月白素衣,倒真像去采药的小娘子。
黑衣少年驾马,到了济世堂,小娘子再出来就换了副模样,黑衣面纱,墨色发带将乌发高高束起,干净利落。
唯一露出的眼睛带着寒意。
-
魏家。
魏驰刚刚下朝,绯色官服还未更换,他在朔城穿惯了战袍铁甲,这一身倒衬出几分文质之气。
他其实回晚了一个时辰,朝中仍在为近来的事吵着,红脸黑脸也吵不出个结果,李维清每每心烦了留他倾诉,听他汇报了逐丘兵器私贩之事更心烦了。
逐丘天高皇帝远,李维清决定密召见夷水总督与逐丘巡抚回京问询一番,同时暗中派人前去查探。
只是朝中复杂,尚未确定查探人选。
魏驰还在思索着,边脱下官服外袍,望九突然从天而降。
“主子。”望九低着头,不敢与魏驰对视,毕竟在许夫人那说了不该说的话。
“季姑娘的信。”
一时间,魏驰以为自己听错了,顿了一下,看到望九呈上的信封才反应过来,顿时心花怒放,解了一半的衣带也不管了,就这样敞着中衣接过来到案桌前。
“魏将军亲启。”
季姑娘性子如水,字迹娟秀却不失锋芒。
终于盼到了。
魏驰急于知晓季渺之心意,拆信封时用劲过了头,侧边撕坏了些,他又懊悔地放下来,摁在案桌上小心翼翼地拆。
望九在一旁眼睛微微瞪大,他跟了主子这么久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心焦还这么爱惜一个信封。
昨日许夫人与蓝姑的话盘旋在望九脑中,她们说季姑娘已经有了婚约,这事,他主子知道还是不知道……
他欲言又止,貌似这事知不知道,季姑娘那边都只有回绝的可能。
望九眼神微闪,变得同情起来,不忍打扰,默默退出去。
薄薄的信封里只有一张纸笺。
“魏将军所言,我初见实为意外,惊讶忧虑之情久久于心,我与魏将军仅四面之缘,恩情没齿难忘,其余情愫无法轻言,或许魏将军亦是如此。
今思虑良久,我恰好出府配药,不知魏将军可愿午时后到云水间一叙,届时商谈一番,魏将军知我全貌,便也认清了真正的心意。”
最后是云水间订的雅间号。
短短数言,并未告知他心意,而是说无法轻言,季姑娘这是不敢断他所言真假?约他相见,是想验证他的真心?
魏驰盯着字迹,几个猜想就把自己说服了,是他考虑不周,四面之缘便直言心悦确实过于草率,纸上谈兵更是轻浮,定情信物也还未送出去。
魏驰抬眼虚虚望向前方,伸手贴上心口,感受那里不一样的跳动。
可他确实是钟情于季渺之,这辈子非她不可。
魏驰笃定之后,找了个带锁的小木盒子郑重将信件收好,又去翻了衣柜,将娘亲前不久给他定做的天青蜀锦袍子,戴上玉佩,好好整装一番。
最重要的是带上那支玉兰花簪。
“望九,备马车,再与沈大人说一声,我今日午后暂不能与他商议了。”
望九再度从房梁跳下来,面露不可思议。
他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主子兴高采烈这般精心打扮的样子。
这是……成了?
-
天香楼。
门口依旧人来人往,楼里依旧宾客满座,只是暗处多了许多眼睛,带着肃杀之气。
“都部署好了,今日必让那廖狗有来无回。”
唐天香杯中茶水轻晃,红唇相碰间将计划重新理一遍。
“谢家影卫不容小觑,如影随形身手诡谲,也正因如此廖狗敢只身谈判,此由冬青、苏衣和宿弥解决。”
“是。”冬青是唐天香在京城培养的心腹,之前的紫衣姑娘。
季渺之沉声开口:“廖义交给我。”
唐天香点头:“一起,你明我暗。”
“完事之后宿弥易成他的样子,带着账本出了天香楼吆喝几声,尸体就运到柳湾河里扔了。”
宿弥勾唇一笑:“保证完成任务。”
突然门口传来短促的两声轻敲——人来了,几人一同站起,相视一眼。
县令抄家,账册流落在外,季渺之派人寻了许久在拿到的,几经转手已经泛黄破旧。
三楼末尾雅间,此处偏僻,无人打扰,香炉白烟袅袅,蓝色封皮的账册静静躺在桌子上。
廖义推门进来,见到的就是此番场景。
桌子后边支着一面屏风,朦朦胧胧映着两个人的影子,一人坐在椅子上,一人站在稍后。
“阁下久等了。”不知实况,廖义拱手做足了礼数。
粗犷的男音自屏风那头传来:“验货,留下黄金,你就可以走了。”
廖义盯着两道影子,缓缓上前,拿起账册翻了翻。
账目条例,丝毫不差,是当年谢云徵一行人在逐丘犯下的罪证,有不少还是他廖义出主意偷天换日的。
究竟是何人能拿到账册,当年逐丘之乱是否有漏网之鱼……
他心中不禁生出忌惮,却临危不乱,账册放回桌子上,将携带的五十两黄金沉甸甸置于旁边,再度看向屏风那头。
“黄金在此,阁下亦可做清点。”他笑容带了点掐媚,“阁下手眼通天,不知是何处获得此物?”
寂静。
廖义却不肯罢休,撇了一眼账册又道:“阁下有如此本领,我家主人很是惜才,阁下若肯追随,无论是入朝为官还是入府为幕僚,皆可畅通无阻。”
此人手上不知有无别的证据,若不能收了,就只能杀了。
季渺之站起来,往屏风走了几步,似乎是感兴趣。廖义此人诡计多端,为谢家鞍前马后,她能猜到他的想法。
隔着一道屏风,两方杀意渐浓。
季渺之率先出手,半臂长的短剑刺破软丝,直逼廖义面门,他瞳孔放大,踉跄躲避。
五个影卫霎时出现,宿弥三人出手迅猛,将他们牵制住,季渺之踹过桌子拦住门口,就要抓住廖义时一个影卫爪似鹰勾袭来。
唐天香扇子卸下力道,柔软身段回旋时红绸缠住鹰爪。
“不!救——”
季渺之抓住廖义的肩膀,短剑刺穿心脏。
天香楼依旧丝竹悦耳,也有耳朵厉害的听到了一丝动静,疑惑道:“楼上有人砸场么,叮叮当当的。”
上酒的小厮悄声笑道:“一丈夫与男相好雅间共饮,妻子来了,姐姐们劝着呢。”
那人眼睛一亮:“哪儿,瞧瞧去。”
小厮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他妻子杀猪的。”
那人又坐了回去。
小厮倒完酒正退下,门口传来叫嚷,外边突然进来一群官兵,为首的是沈述。
藏宝图一事之后众人便对此类动静敏感,现下啊啊尖叫避开,生怕又有什么刺客。
“有人举发天香楼有不法勾当,给我搜。”
-
云水间天字三号雅间茶热了两壶,精致的茶点还无人碰过。
窗外雨水淅沥,魏驰踱步,坐下,站起,眺望,又坐下。
时而眸中含笑,时而神情肃穆。
季姑娘可是让雨困住了?也不知她到了何处,有无带伞,若是没有,他再等等也无妨。
也不敢轻易走开,若是季姑娘来了却不见他,岂不失礼。
身形高大的男子单手支着下巴,盯着朦胧雨幕,像某种因下雨捕猎失败的大型猛兽,心里止不住对老天生出几分怨气。
手中的玉兰花簪已然捂得与掌心一样烫。
望着望着,雨雾中飞来一只湿透的信鸽,脚上有一只竹筒,里面的纸张没有遭殃。
“怎会如此?”
魏驰脸色变了,左右为难一瞬,在茶点下压了张纸条,便冒雨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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