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账的炭火烧得极暖，竟仿若初春一般。帐中几名军侍见商攸在主账默然直立，无声地又添了几根木炭。商攸指尖冻伤未愈，此刻反倒有些发痒，他安静地盯着空无一人地主座，等候良久才见到近侍的身影。
那近侍满脸歉意，拜了两拜，恭谨道:“商先生，君上自午时起便忙于军务，现下实在抽不开身。君上遣小人告知先生，先生不妨先行入座，君上忙完便会接见您。”
商攸颔首道:“多谢，那攸便在侧座等候君上。”
他知道郎瑛虽然纳了他的策，可如今在暗需合理安置齐鹏，在内需协调三军与后方军备，在外需遣人入纪行事谈判，在私更要力排众议任用他为官，郎瑛的事情只多不少。
天色已渐暗，军侍掌火点燃树形灯，暖黄的烛光乍然亮起时，商攸忽觉一阵倦意袭来。
他轻叹一声，撑手靠在案边，垂下眼的瞬间便被困倦席卷，再难抬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商攸听到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一流苏般的物什在他脸颊边轻轻晃了晃，痒意令商攸下意识皱眉，他缓慢抬起眼，却见郎策不知何时已立在他面前，半躬着身，垂手轻轻晃着手中一枚玉珏。
商攸只一眼便认出，这是齐鹏的随身玉饰。
郎策道:“看着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也不知这玉拿来何用，父君竟让我亲手交给你。”
见玉如见人，这玉定是齐鹏亲自拿出来递给郎瑛做信物，而郎瑛交给太子传予他，正是以君主之身安抚他，告诉他，齐鹏如今依旧活着。
商攸伸手便要拿，郎策却在他快要碰到玉珏的时候抬高了几分，令他指尖刚好掠过玉珏的流苏。
他手中一空，几乎是下意识地抬高手跟随玉珏，却见郎策再度一晃，将玉珏举得更高，嘴角含着几分玩趣的笑容，低声道:“先生来够。”
少年人身量虽高，如今却依旧与商攸近似，商攸只需站起身便可拿到玉佩，他却轻笑一声，缓慢蜷起五指，将手从郎策衣袖处落下，随意地落在了桌案上，丝毫不理少年惊异的眼神，再度撑起头闭目养息。
帐中沉静下来，唯有炭火劈啪作响，少年人似乎立了良久，商攸耳边终于传来一声清脆的、带着几分泄愤意味的敲击声。
郎策似是无可奈何一般，终于将玉珏放在商攸手侧，撩衣跪坐在了他对面，闷声道:“父君叫我问你学计策……”
商攸闻言缓慢抬眸，却依旧未曾看一眼手边的玉珏，他打量了几眼郎策带着几分不服气与倔强的脸色，轻声道:“计策么……臣方才教你的第一计，便是……”
他伸手拿起玉珏，在郎策眼前晃了晃，烛火透过玉质转成柔和的流光，玉下流苏飘然摆动。
商攸从间隙间直视郎策带了几分惊撼的双眼，一双桃花眼在笑容下弯成月牙，眼中波澜微动，带着几分清浅的温润，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极轻地缓声开口道:“……欲取反与。”
郎策错愕地僵住，缓慢地攥紧双拳，面上的玩趣终于尽数退去，眼中的不服与不屑逐渐换成了认真的考量。
商攸知道，郎策此人性格桀骜不驯，贵为天之骄子，怎会轻易受制于人，认人为师。
那么这第一课，便是让他收了自己的性子，看清自己所谓的戏弄不过是少年人幼稚的耀武扬威。
郎策面上微凝，目光却难以从商攸脸上挪开，他沉默片刻，忽然直言道:“先生可知……你确实是很美……”
他言语中没有任何轻佻，如同武将见到一把绝世名剑一般，带着纯粹的、发自内心的确信与赞叹。
商攸指尖一抖，他垂眸将玉珏握在手心，抬头以流苏极轻地敲了一下郎策的头，低声道:“殿下轻浮。”
郎策抱头道:“商攸你打我……我父君都没打过我……哪怕你是我老师，你才比我大几岁？！”
商攸笑了一声，低声道:“臣既为太子师，那殿下身为储君却不思正事……该打。”
他将玉佩收入袖中，抬眸打量了一眼不甘不愿坐正的郎策，低声道:“殿下会下棋么？”
郎策点头，抬手唤了军侍过来，吩咐几句后，遣人去取棋盘。
下人掀帘出帐的瞬间，恰逢一阵寒风正起，涌入帐中，商攸喉间一痒，下意识地压抑片刻，依旧忍不住轻咳几声。
郎策眉头一皱，令人掩好帘幕，看着他有些单薄的衣物，面色纠结了几分，起身解下自己地外衣，言语带了几分不自知的恼怒，低声道:“先生多智近妖，偏生一阵风就咳么？先生风寒未愈，出门怎么不多披件衣物？”
商攸道:“来时忘了，便索性由他了。”
郎策披衣服的手一顿，商攸看不到他的面容，只听见身后人声音带了几分沉闷:“先生当善自珍重才是，岂能如此不在意自己身体。”
商攸笑了一声，直到军侍将棋盘与棋盅放在案上时，他稍稍拢住衣袖，将黑子推给刚刚坐正的郎策。
落子声清脆，郎策望着商攸紧跟着执棋，低声道:“先生这面色苍白，若说三分天生，那另七分则在病。军医说你经脉具损，体弱虚寒，兼具气血不足，先生如今还未及冠，为何竟如此……”
余下的话他未曾出口，商攸却知，无非是根基已损，虚弱到不似他这般年纪该有的样子之类。他淡笑一声，修长的手指敲在棋盘上，指尖色泽如玉，与白子相辉相映。
他这身子如何，在齐鹏府上时便听过太多，齐将军两年的调养本有改善，可偏生又逢楚营那么一冻，这两年饮过的补药效果怕是已经大打折扣。
郎策目光扫过他手上已经极其浅淡的红痕，语气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定:“楚国名医遍地，倾全楚之力，策不信无人调得了先生的身子。”
说调养，不过是一碗碗补药一日日饮下，温养气血与经脉。若是名医名药累积数年不怠，确实可以缓补亏空，逐渐改善，保久日长年无忧无痛。
但若说恢复如常人一般，除非华佗在世，否则全无可能，如同碎过的玉器，哪怕被技艺高超的匠工复原到肉眼看着无差，可内里的裂纹却仍旧存在。
商攸极浅地勾唇，笑容一晃而过，目光却落在棋局上。
少年的心思分明全然不在棋局上，棋局尚在初时，黑子便已有落败之势。
郎策仿佛骤然间想到什么，他撵着手中的黑子，猛地抬头道:“先生分明会握弓。”
商攸手上一滞，面容却依旧平静，似是不以为意。
“我与父君曾经查过先生身份，却依旧未知先生具体身世，只知先生自梁国出逃，可这君子六艺，分明是贵族才可习得。”
郎策难得正色，话语中带着探查和质疑，手中棋子被他撵得发着淡淡的光泽。
“白日时分我说教先生射箭，虽是试探，可先生搭弓的手势却骗不得人，先生这病，分明不是先天不足。先生究竟……”
商攸轻声道:“殿下，乱世重士轻国别，士族不问来路不问出身，殿下只需知臣已身系楚国便可。”
郎策似要追问，商攸轻巧落子，在郎策震惊的眼神中提了他数枚棋子，低声道:“殿下，专心，你快下成死局了。”
郎策瞬间收神，却依旧忍不住望向商攸略微低头下的面容，目光落在他安静无波的双眼上，不断纠结是否开口，手中一盘棋下得溃不成军。
商攸轻声道:“莫问……殿下，输了。”
郎策诧异的看着桌上的棋局，终于收回心思，赌气一般地惊道:“这……这不算，再来。”
直到三局后，郎策在几度落败下，依旧不甘心地换成了商攸的白子，选择让商攸先行，却再度落了下风。
他执子苦想如何破局，一时间竟未曾注意到身后郎瑛地缓步靠近。
商攸下意识便要起身，郎瑛却缓缓摆手示意他坐下不动，安静在郎策身后观看了棋局良久，忽然拿起郎策手边的棋子，在郎策震惊的眼光中落在棋盘上。
棋局顿时成平分秋色之势。
郎策猛地转身，与商攸同时起身行礼。
郎瑛笑了一声，拍了拍郎策的肩头，将二人扶起，道:“孤这儿子性情顽劣，商卿以后还需多费些心思管教才是。”
郎策侧目挑眉，商攸拜道:“殿下生性聪颖，臣定会竭尽所能。”
郎瑛点头，示意郎策退下，道:“商卿随我入帐内。”
帘帐再度掀起，灯影被少年离去时带的轻风吹得摇晃，商攸静静看着帐外夜幕被缓缓隔开，默然转身，却看到郎瑛面色凝重，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主案的黑案几。
片刻后，郎瑛终于开口:“孤已令人将消息带入纪国，孤现下所想的是令你陪同太子带一队人马先回郢安，筹备纪公子入楚之事。故而，孤应当予你正式职位，商卿可有所求？”
商攸默然，低声道:“臣不敢贸然求职，当凭君上做主。”
郎瑛闻言撩衣一甩衣袖，换了个姿态，上半身前倾，试探般问道:“朝中如今有丞相周秉，孤特许你副相，拜为上卿之职，辅其国政，商卿以为如何？”
商攸呼吸一滞，瞬间抬眸，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片刻后却躬身跪地，低声道:“君上如此珍重，臣受宠若惊，受之有愧，但……臣不愿入列三公九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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