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瑛闻言一怔,探究般抬起双眼打量着商攸,良久后,似笑非笑道:“商攸,多少士族勤学苦读汲汲营营,甚至谄媚逢迎依附他人,只为封侯拜相,而你竟当着孤的面,拒卿位?”
商攸垂眸,顿了片刻后,低声回道:“臣知道,君上缺的不是一个权臣,是一个能士。”
他知道郎瑛在忌惮什么,无非是他这个人心性与所求究竟为什么。
所谓拜相又何尝不是郎瑛的试探?试探他的态度,试探他究竟是沽名钓誉之徒、野心昭然若揭之辈,还是真正能为楚国所用的利刃。
他若真不推不拒拜了相,才是落入郎瑛的设下的局里。
郎瑛收起目光,却冷笑一声,道:“好个能士,先生分明是在逼孤重新看清你,重用你。”
商攸垂眸片刻低声道:“臣不敢。臣亦想为君上分忧。但楚国朝堂中众人多以贵族世袭或军功授爵,如今更是有太子母族牵制,君上所忧无非是朝中旧部干涉,故而大用客卿,设臣为太子师。可……君上,臣确实是不愿受卿职。”
楚国外戚一族以皇后亲兄、召国支持和身负军功等原由擅权,在楚国地位崇高,甚至影响郎瑛威信。
可他作为降臣,又是无根之士,忠义难辨,郎瑛定会惧怕。若是他领国政实权,却心怀不轨,搅动楚国内部风云,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但他却又是外臣,无背景无家族笼罩,贸然涉领朝政,怕是会触了那些权贵的利益,若是被楚国内部斗争牵扯进来,恐怕朝不保夕。
但郎瑛既然用他,便是有意培养自己的势力与亲信,既然如此,那就不涉实政,让郎瑛彻底放下忌惮。
与其做卿相,不如做凭谋略搅动天下的毒士,诡士。
商攸垂眸道:“君上,臣为外臣,无根无基,况且臣不喜结党营私,在楚国到底是孤身一人,倘若臣贸然接触楚国实政怕是会触犯他人利益,终归沦为众矢之的。且臣病体难以承受如此多的琐事,怕是会成为拖累。臣只求能在乱世得以保全此身,尽我所能辅佐君上。希望君上……”
郎瑛怔住,沉声道:“商攸,你可知你若是这样会经历什么样的骂名?你不领实政,便只能靠孤的特许才能行事,难道你不惧孤他日改变心意,那时你就……”
商攸怎么会不知,放弃实权,无异于表示自己只能将才学尽数献给君王,做君王背后的谋主,为其出谋划策,将自身放在一个待价而沽的位置上。
到最后是功成身退,还是鸟尽弓藏,皆只能依据君王一念之间。
至于骂名……无非是妖言惑众,欺君媚上,奸佞祸国。
商攸轻笑一声,道:“君上,臣通纵横,识兵法,所能本就不在民生实政,与其让臣拜相,倒不如放臣在外取利。”
不领实政,便少了诸多猜忌与攻讦,如今反而更助他崭露锋芒,至于那些不痛不痒的骂名,弄臣、佞臣、幸臣、宠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索性清者自清,他本就无愧于士人风骨,识他才者自会重他。
反正乱世重士轻国别,奇才不问出身不问来路,更不问手段,权谋机变中总有一线生机,他并非毫无退路。
郎瑛终究是忍不住叹了一声,道:“商攸,你够聪明,知道以退为进,也会揣测君心,孤反倒有些怕你慧极必伤。”
他用指尖不断敲击着桌子,良久后,又低声道:“孤知道了。先生既如此信任孤,容孤从善考量一下。”
商攸躬身颔首,垂眸不去看郎瑛思虑的神色。
帐内炭火烧的愈发旺,商攸侧目望着炭上的轻烟出神,久到站的四肢都有些酸痛时,郎瑛终于开口道:“楚国战时常设上将军,以领至高兵权,不如……孤授予你上大夫之封爵如何?不治而议论,位禄便特同九卿吧。”
上大夫位本仅次于卿之下,可郎瑛却设特权抬高了他的地位,商攸震惊抬眸,躬身一拜,道:“君上之礼遇,臣愧不敢当……”
郎瑛道:“伯晏便不必再推拒了,你才学本就堪负上卿,孤还觉得委屈了你,至于这授爵旨意,孤口述,你来手书。”
商攸回道:“诺。”
待到军侍递过布帛后,商攸跪于书案提笔,只听郎瑛沉声开口:“商卿为身体所累,不授卿职,不纳国之琐事……”
连琐事杂事都不必碰,倒是分外清闲,商攸提笔着墨,郎瑛却顿了片刻,沉思利弊后,继续道:“执外交仪礼及使责,加侍中,许直宿禁中以授太子,专属决策谋议。”
笔下瞬间一顿,一滴墨迹在绢布上晕染开来,商攸缓慢抬眸,终是忍不住,低声试探般问道:“……君上?臣……”
郎瑛却不言,以眼神示意他继续写下去。
商攸却瞬间明白他为何要自己亲自代他拟旨。
上大夫高位,许他以出师之名。外交使责,则是放他去以列国为局,助楚国一统天下。
至于专属决策谋议,郎瑛是为了告诉他,哪怕没有实权,只要君主信任依旧,他便可直达天听,自成无冕卿相,制衡朝堂。
当真是莫大的礼遇与荣宠。
商攸沉吸一口气,指尖却难以抑制地颤了几分,笔下几字更是意外的虚浮歪扭,丑到令商攸甚至觉得有几分刺目。
他强忍着低头将注意力放在案上,绢布上的文字此刻分外陌生,如同烙印一般印在了脑海。他神色依旧如故,可略显急促的呼吸,终究是暴露他此刻已经被扰乱的心绪,直到郎瑛再度出声,才将他神识拉了回来。
“另,赐宅于禁边,特许商卿温泉别院,专置两名御医,以调养病体。”
商攸略一沉默,将旨意写完,皱眉看着布帛上的文字,又重新誊抄了一份,将墨迹吹干递予郎瑛后,垂眸撑起身子站在了一旁。
双腿跪的有些久,膝头伤势本就没好利索,随着他的起身发着隐隐的疼痛。
商攸不动声色地忍耐着,却见郎瑛提起布帛,赞叹道:“字比昨日更力透纸背了几分,好字。”
商攸道:“……君上谬赞。”
郎瑛郑重的印下御章,将布帛收好,又道:“先生可还有所求?”
商攸沉默片刻,低声道:“确有一事,楚国尚火德,故朝中官服为朱、绛色,高官为朱,绛色次之。但臣满门皆……死于战乱。臣身为人子,本不应再着艳色,故而行世近十年却多穿白衣,还望君上,可谅解臣尽孝之心。”
帐内一阵沉默,郎瑛缓缓靠在御座上,沉思片刻,终于叹了口气,道:“罢了,既然都至此了。”
“朝服改制确实有违礼制,但商卿孝心可嘉,孤特设你常服上朝。至于上大夫祭祀重典之服乃是玄色,这反倒与商卿之意不冲突。”
他挥挥手,道:“若无事,便下去吧。”
商攸躬身道:“诺。”
正转身时,郎瑛却突然叫住他,沉声道:“商攸,你的职权尽为孤所予,故而孤也可轻易杀你,你若生异心……”
商攸顿住脚步,极轻的笑了一声,道:“多谢君上提醒。”
他未曾转身,却仿佛看到郎瑛已然皱起眉头审视他,片刻后,身后人的声音终于转为轻缓:“策儿性格桀骜不驯,可却未曾有对谁上心过。孤看的出来,孤这儿子近来对你注意颇多,你若是竭力辅佐教导他,他认了你,日后未必不能用你。商攸,孤予你重任,你会如何报答孤,孤指日可待。”
商攸轻声道:“诺。臣告退。”
郎瑛挥手默许。
出帐时商攸余光扫向帐内,却只见郎瑛面无表情地起身熄了烛火,身影很快便隐在了黑暗中。
商攸收回目光转身,却迎面撞上一人身影,他肩上一痛,双腿虚软,一个踉跄险些站不稳,被那人眼疾手快地扶住。
商攸下意识皱眉,抬头时却看到郎策有些尴尬的脸色,他沉默片刻,忍不住轻声道:“太子好雅兴,怎么还有深夜听人墙角的喜好?”
郎策咳了一声,神色带了几分慌乱,掩饰般地道:“先生误会了,策刚从校场回来,只是路过。”
商攸扫视了一眼静的只剩风声的四周,又默然盯着他的眼睛,看穿他不断躲闪的目光,却并不戳破,只是浅笑不语。
校场,谁家太子深夜去校场习武练兵?
直到郎策眨眼侧首,他才轻巧迈步打算离开,带起的一阵轻风吹动郎策衣摆。
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才迈出几步,却听见身后郎策叫住他,低声道:“先生,我……”
商攸回身,静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我父君说的那些……”
郎策忍了片刻,回想起郎瑛在帐中说的话,神色又僵了一瞬:“我是说,明日动身回楚,先生记得多穿些衣服,或者,我车驾更舒适一些,先生不妨与我同乘。”
商攸哑然失笑,默然的看着郎策神色一窘,却微微点头,轻声道:“殿下既然开口,那臣便多谢殿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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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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