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程足有半月有余,商攸临近郢安时,已是腊月二十八。
楚国不同于纪梁的干冷,气温虽比北方暖和些,空气中却尽是湿润刺骨的寒气,商攸费力压下不断上涌的咳意,身子却随着车马的南行愈来愈沉重,他有些瘫软地斜靠在马车里,却忍不住将车窗的帘子掀开,直视窗外出神。
郎策打马而来,在看到他愈发苍白的脸时神色又沉了几分,翻身掀帘踏上车厢,脱下身上的外袍将商攸重重裹好,又将手炉塞给他。
在手覆上商攸额头时,郎策面色一变,用楚语暗骂了一声,商攸一时之间并未听懂,却也无心去猜测。
他无声地裹紧身上的衣袍,将头靠在窗边,微微垂眸,压抑着极轻的呼吸,头脑已有些许昏沉。
郎策遣人递过湿毛巾盖在他头上,道:“郢安气候过于湿冷了些,许是水土不服,先生难受就睡会儿,到城门口了我叫你。”
商攸轻哼了一声回应,紧闭双眼,片刻后逐渐陷入安眠。
梦里好像闪回无数片段,幼时父亲与母亲夸耀他聪颖的笑容,国破那日的风雪……入幕齐府那日他也是这般高烧不退,却满身新旧伤口,被齐鹏吊了半月有余的药才救回这条命。
直到马车剧烈摇晃后猝然停下,商攸压抑着咳嗽几身,瞬间睁开眼。
他向来多梦易醒,睡意难深,只片刻眼中便彻底清明。
郎策坐在一旁默然地望着他,良久后低声道:“先生睡相倒是安稳,眉头蹙得紧,梦话却也不说一句。”
商攸缓慢坐正,无声地望着窗外。
郢安现下竟也在落雪,却比纪国雪势小得多。楚人自号风雅,如今一看果真名不虚传,琼楼玉宇搭建的分外精致高耸,在城门后隐现,饰了些辞旧迎新的红缎与花灯,连那城门的牌匾都雕刻得龙飞凤舞,异常潇洒。
商攸虽然辗转列国,却还是头一次来楚。
他身若浮萍惯了,此刻看着眼前陌生的城池,却生了些未知的惧怕。
客卿,终究是客,他于楚国,到底还是外人。
他将外袍递还给郎策,道:“殿下,现下将要入城,按律臣当骑马随侍。”
郎策扫了一眼商攸的脸色,道:“先生现在骑马不怕被摔下去?”
商攸摇头道:“臣为外臣,不可逾越规矩,失了礼数。”
郎策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烦躁,气极反笑,终于妥协,将他身上的狐裘裹好,牵着他下车,令人找了一匹温顺的白马后,又扶着他蹬上马镫。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直到商攸上马后,郎策扣上他的兜帽,低声道:“逞强,冻不死你。”
他犹豫片刻,最终唤来一匹棕色骏马,选择与他并驾同行。
商攸浅笑一声,一拉缰绳,却选择缓步行在他后侧,与他一同领着身后的一队精锐踏入城门。
郢安百姓在见到少年储君时瞬间欢呼雀跃,自觉让出一条路供军伍通行,却在看到紧随其后的商攸时,喧嚣声乍然寂静下来。
商攸沉默地握紧缰绳,忍下被满城注视的难堪与不适,下意识地垂眸隐在军中,可落在身上的目光却只多不少。
他忽然生了几分悔意,早知如此,倒还不如选择坐马车进城。
随着离人群越来越近,他逐渐听到百姓的窃窃私语,似有讨论他身世、病体、才学,却也有不堪入耳之言。
“那位就是商大夫了吧?”
“听闻他献城投降,只靠献策就获得了高位。一介降臣,背主求荣之徒,我看莫不是……”
“总听人说这新封的上大夫长得貌若谪仙,如今看怕不是狐妖转世。啧。”
“那齐鹏战死也有他功劳在吧?君上怎么会用这等人?”
商攸压下眼中闪过的一瞬厌恶,不动声色地抬眸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果见那几人瞬间闭紧了嘴。
可流言却如星火燎原,愈演愈烈,商攸呼吸一滞,只觉得头脑更加昏沉,终究是忍不住闭上眼。
从献城那刻起,他便想过污名加身,可是当那些话语真真切切地刺入心口时,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还是会痛。
郎策拉住马,正欲开口,商攸却微不可察地摇摇头,低声道:“殿下,让他们说,清者自清。”
更何况他才入楚,还未在楚国立足,怎可当街与楚国百姓发生矛盾。
郎策压下眉目间的恼怒,却不得不依言而行,他闷声哼了一句,面上染了几分关切,顿了片刻后才策马继续前行,商攸正要随行时,一支红梅突然从高空落在他面前。
商攸愕然抬头,只见阁楼上几名少女正将手从案边瓷瓶伸回,一人面色含笑喊道:“小郎君入楚莫怕,既来之则安之,楚民热情好客,莫要被闲嘴杂碎扰了心神。”
少女清悦的声音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搅动轩然大波后,泛起的涟漪却久久不绝。
她未叫商攸官名,小郎君二字出口,却将他与郢安百姓间的距离拉得更近了几分。
城中人静了一瞬,片刻后便有更多少年少女投下花枝与香囊,一时之间满城纷扰,落花与飘雪共伴,竟成一大盛景。
一场骂名竟被一枝梅花轻易化解。
商攸毫不怀疑,此事怕是要在列国传开,成为一大美言。
君踏风雪近,梅骨赠人春。
商攸心中波澜一动,少女的解围带来的一缕暖意刹那间破开了他心中的防线,他面带感激地颔首示意,垂眸一笑,却偏头看到郎策刚好回头望向他。
少年眼中莫名烦躁,不知道闹什么脾气,策马回身拽住他的缰绳一赶,却又抄手扶住他不稳的身形,白马嘶鸣一声,迈步踏在地上惊起一片飞雪与落花。
商攸惊神下意识握紧缰绳,深吸一口气,看着郎策一声不吭地远去,微微皱眉片刻,拉住马,追上他的步伐。
城中百姓逐渐散去,地上的花瓣逐渐被雪覆盖,唯有空气中的梅花香气久久不尽。
搬至新府当天,商攸强撑精力安排好职责内事宜后,便瞬间病倒,高烧了三天三夜,以至于错过楚国年宴。
郎瑛是新春当日回到郢安的,听闻消息只是送了些补品,叫他好生休息,并许了他的假。
起身喝药时他意识半昏半清醒,听到下人通传太子多次求见时,却下意识推拒了去,只收了他带来的贺礼与药品。
至于其他群臣的来访与试探,他只觉烦躁,一概未曾接见,以至于入楚近半月,朝堂上见过他的人都寥寥无几。
直到上元节后,纪国使臣携质子入楚,郎瑛于章台设宴,而他身为上大夫,职责所在,则务必要出席。
楚国天气已经开始转暖,却依旧寒意逼人,空气中下着银线般的小雨,与马车旁的人隔成一道寒雾。
郎策斜靠在马车旁,望见他时“哗”的一声将伞撑开,目光扫过他依旧带着几分病容的面色时,啧了一声,无声地将伞往他身侧斜了几分,扶着他登上马车。
细雨淅淅沥沥地坠落在车厢上,商攸凝神倾听着连绵不断的滴答声,轻声问道:“臣这几日病得昏沉,未有精力去顾及朝中事,纪国派了何人为质?”
郎策收起伞,恶趣味版抖了抖伞上的水渍,撩起窗帘登上车厢,灌进来的寒意令商攸下意识皱眉。
他笑着将车内暖炉燃好,道:“是姚喜,纪君四公子,由典客钱莽护送而来。”
商攸闻言神色一动,郎策挑眉道:“先生见过他?”
“在齐鹏府上时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时臣在内室,他未曾见过臣。”
郎策道:“先生知道这公子喜是何种心性么?”
商攸摇头,他见姚喜的第一面乃是初入齐鹏府上之时。
姚喜在纪国素来不受重视,那时他只看能清那少年眉目低垂的同齐鹏言谈,语气带了几分急切,却听不清具体词汇。
商攸猜测许是拉拢之语,但依旧留下姚喜性格急躁不稳,难以成事的印象。
此后他深入简出安居齐府养病,再未曾接触到姚喜。
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更何况姚喜此人在宫中受到的欺辱应当不少,少年人终会成长,到如今两年过去,商攸自然无法断言此人现下是何秉性。
一阵风起,商攸侧目望向满街花灯。
上元节虽已过,可满街花灯依旧在细雨中随风摇晃,暖黄的光亮在雨雾中越发朦胧。
节日的氛围总是长久不散,但他却好久没过过节了。
甚至到如今他才意识到,他的十九岁生辰,早已经在徐阳城的战乱中悄无声息地度过。
他以指尖抵住唇边轻咳,却风轻云淡般收回手,无视郎策皱眉的模样,收回目光时,却见郎策轻嗅了一下,道:“先生用的什么香?以前策未曾注意,只能闻到松木气,跟雪一样,现在才发现清冷中带了几分清淡的甜香。”
商攸怔了一下,道:“殿下喜欢?”
郎策唔了一声,又后仰靠在车厢上,道:“倒也不是,不过和宫中的浓郁熏香与那些老迂腐惯用的老沉檀不同,每次路过他们的时候闻到都熏得我头疼。”
商攸闻言失笑。
商府离禁中很近,只需一刻钟便已能看到不远处的宫门。
踏入殿中时,他一袭月白长衫,分外刺眼地混入满座朱红中,众人神色各异。首座一老臣眉头皱成川字,眼中染了浓烈的忌惮与不厌,在看到郎瑛目光时却无奈地偏过了头去。
商攸躬身对着郎瑛行礼,又转向那老臣,颔首致意道:“相爷。”
周秉闻声默然回礼,又转向酒席不再看他。
郎瑛笑着赐座,令人铺了最软的温席放于他的座位,又遣人将他案上的酒换成温茶。
商攸无声入席,刚坐于郎策身侧时,殿外侍从便唱名道:“纪国使臣到,纪国公子喜到——”
研究了好久商师的香料配比最后放弃挣扎了,但是自己配着玩反而配出一个奇奇怪怪的方案哈哈哈哈
君香大概是白檀,白梅什么的,臣香可能是柏木或者沉香?加上丁香,桂花,甘松或者安息香,零陵香之类的。
希望有机会可以调一下试试,不知道闻起来会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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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掷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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