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冷的夜风卷过空旷的校园步道,裹挟着雨水浸泡后泥土和植物的腥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晕开一个个模糊的光圈,像漂浮在黑暗水面上的、随时可能破碎的浮萍。
温辞拖着受伤的右腿,一步一挪地走在前面。
膝盖的伤口每一次承重都传来清晰的抽痛,像有无数细小的钢针在里面搅动,牵扯着额角的神经突突直跳。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刺骨的寒意,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脚下的路仿佛没有尽头,每一步都耗尽了残存的力气。
身后半步,是沉默的墨渊。
他的存在感强大得像一座移动的山岳,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温辞完全笼罩。
皮鞋踏在潮湿路面上的轻响,规律而沉稳,如同某种无法摆脱的倒计时,一下下敲打在温辞紧绷的神经末梢。
没有言语,没有靠近,但那无形的、带着绝对掌控意味的压迫感,却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窒息。
温辞死死地低着头,视线只敢落在自己前方一小块湿漉漉的地面上,看着自己蹒跚的影子在昏黄的光晕里扭曲、拉长。
肘弯处,方才被短暂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异样的感觉——
冰冷的温度,沉稳的力道,快得如同错觉的支撑。
那瞬间的触感,像一个滚烫的烙印,烫得他心头发慌,更烫得他满心屈辱和混乱。
为什么要跟出来?
为什么……没有在那句冰冷的“跟我走”之后,再次不顾一切地逃离?
是因为楚孟凫那双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眼睛还钉在背后吗?
还是因为……食堂里那些窥探的目光让他无处可逃?
又或者……是那快如闪电、却又稳固得不容置疑的一托……
在绝望的泥沼里,短暂地提供了一块冰冷的浮木?
恨意如同冰冷的藤蔓,依旧死死缠绕着心脏。
对墨渊这个名字深入骨髓的恐惧,并未因那片刻的“援手”而消散分毫。
它只是被这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混乱暂时冲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缝隙里,涌出的是更深沉的迷茫和一种近乎自厌的无力感。
他痛恨自己的软弱,痛恨这具在恐惧面前轻易妥协的身体,更痛恨……
自己内心深处,那一丝对那瞬间支撑的、无法言说的……依赖?
不!
不是依赖!
是陷阱!
一定是那个恶魔更精妙的陷阱!
就像前世无数次那样,施舍一点点虚假的“善意”,让他放下戒备,然后再给予更彻底的毁灭!
温辞猛地咬紧下唇,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尖锐的刺痛让他混沌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他强迫自己加快脚步,哪怕膝盖的剧痛因此加剧,也要拉开和身后那个阴影的距离。
他不要再被这种混乱的情绪所裹挟!
他只想快点回到那个狭小的、封闭的宿舍,把自己锁起来,舔舐伤口,重新筑起那道摇摇欲坠的心。
然而,身体的极限终究无法被意志完全超越。
长时间的行走和伤处的折磨,让温辞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脚步也越来越虚浮。
一个踉跄,他脚下猛地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朝着冰冷湿滑的地面直直栽去!
“啊!”
一声短促而惊恐的低呼不受控制地从喉间挤出!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再次狼狈摔倒、伤口要遭受二次重创的瞬间——
一只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和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猛地从斜后方伸来。
没有触碰他的身体,而是精准地、牢牢地抓住了他因为失衡而胡乱挥舞的手臂!
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急切和稳固感,瞬间止住了他下坠的趋势。
温辞的身体猛地僵住!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又是他!
又是这种触碰!
巨大的恐惧和排斥感如同火山爆发!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想要甩开那只手!
喉咙里压抑的尖叫几乎要冲破束缚!
“放开!”
嘶哑的、带着哭腔和绝望的抗拒,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尖锐。
然而,那只抓住他手臂的手,却如同铁钳般纹丝不动。
不仅没有松开,反而在温辞剧烈的挣扎中,更加稳固地、甚至带着一丝强硬地收紧,将他整个人牢牢地固定住,防止他因挣扎而再次摔倒。
“别动……”
墨渊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不容置疑的强硬,瞬间压过了温辞的挣扎和嘶喊。
那声音里的命令意味如此清晰,带着一种属于原主的、久违的冷酷威压,瞬间击穿了温辞混乱的抗拒!
他挣扎的动作猛地一滞,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只剩下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和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
墨渊没有看他。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温辞脚下——
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光滑、几乎看不见的青苔石板,正是导致温辞滑倒的罪魁祸首。
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眼底翻涌着后怕的余悸和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更深沉的焦灼。
他不再犹豫。
那只紧抓着温辞手臂的手,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引导,强硬地将温辞的身体扶稳,拉离了那块危险的石板,站到了相对干燥平整的路面上。
整个过程快而有力,没有丝毫多余的拖沓。
直到确认温辞站稳,身体不再有摔倒的危险,那只如同铁钳般的手才骤然松开。
力道消失得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然。
温辞的身体因为惯性微微晃了一下,随即立刻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向旁边踉跄了一大步,拉开尽可能远的距离。
他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被紧紧抓握过的手臂处传来清晰的疼痛感,皮肤上仿佛还残留着对方掌心冰冷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屈辱!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又一次……
在这个恶魔面前,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又一次……
被迫承受了他的“援手”……
那强硬的触碰,那严厉的命令,那不容置疑的掌控……
一切都和前世那些被强迫、被禁锢的记忆重叠!
只不过这一次,披上了“保护”的虚伪外衣!
温辞猛地抬起头,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燃烧着纯粹的恨意和巨大的排斥,如同淬毒的利刃,狠狠地刺向几步之外沉默伫立的墨渊。
“别碰我!”
他嘶声低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我再说一次!别碰我!离我远点!我不需要你的假好心!”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和冰冷的绝望,狠狠地砸在两人之间冰冷的空气里 。
那是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再次竖起的、血淋淋的界碑!
墨渊静静地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投下长长的、孤寂的阴影。
他没有立刻回应温辞的嘶吼,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看着那双被恨意和泪水烧得通红的眼睛,看着那单薄的、因为愤怒和寒冷而剧烈颤抖的身体,看着他手臂上被自己刚才情急之下抓握出的、可能已经泛红的指痕……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酸涩胀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刚才那一瞬间的强硬,是身体快过理智的本能反应。
他不能看着他再次摔倒,尤其不能在那块该死的青苔石上摔伤本就脆弱的膝盖。
但这份“保护”,显然再次被解读成了最深的冒犯和掌控。
解释?
在滔天的恨意面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甚至可能火上浇油。
墨渊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缓缓移开视线,不再与温辞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对视。
目光落向温辞身后不远处,那栋熟悉的、亮着零星灯光的宿舍楼轮廓。
“宿舍快到了。”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近乎平板的语调,仿佛刚才的激烈冲突从未发生。
他抬手指了指前方,“前面……有路灯坏了,路更黑。”
简单的陈述,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在提醒一个无关紧要的路况。
说完,他不再看温辞,率先迈开脚步,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他走在了温辞的前面,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前方大部分的光线,只留下一个沉默而疏离的背影。
温辞僵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墨渊那突然的沉默和转身离去,像是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让他积蓄的愤怒和恨意无处宣泄,憋闷得几乎要爆炸。
那句关于坏掉路灯的提醒,更像是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混乱的心绪里。
他死死地盯着墨渊离去的背影,看着那身影一步步融入前方更深的黑暗之中。
昏黄的光线只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和挺直的脊背轮廓,带着一种沉重的、难以言喻的孤寂。
恨意在胸腔里灼烧。
恐惧的余烬尚未熄灭。
但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茫然和……
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
什么东西,在恨与怕的惊涛骇浪之下,极其艰难地、微弱地闪烁着。
是那瞬间稳固的抓握带来的、无法否认的安全感?
或者……只是身体和精神双重透支后产生的错觉?
温辞用力地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混乱而危险的念头驱逐出去。
他拖着沉重的伤腿,带着满心的屈辱和混乱,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跟在那个沉默的背影后面,走向那栋象征着短暂庇护的宿舍楼。
前方的路,果然如墨渊所说,有一盏路灯彻底熄灭了。
那一段路格外昏暗,只有远处路灯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路面的轮廓,坑洼和水洼在黑暗中如同潜伏的陷阱。
墨渊高大的身影走在那片黑暗的边缘,步伐平稳,像一座移动的灯塔,为身后蹒跚的人影,在浓稠的夜色里,无声地划开一条勉强可以辨识的路径。
温辞低着头,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视线紧紧追随着前方那个在黑暗中移动的模糊轮廓。
膝盖的剧痛依旧,身体的冰冷并未驱散,心头的恨意和恐惧也依旧盘踞。
但不知为何,看着那个沉默地走在黑暗前端的背影,看着他在昏暗中为自己趟出的那条模糊的路……
温辞紧咬的牙关,几不可察地……
微微松了一丝。
就在他即将踏上宿舍楼前最后几级台阶,墨渊的身影已经快要完全融入楼门洞的阴影时——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浓重鼻音、几乎被夜风吹散的音节,极其突兀地、不受控制地从温辞颤抖的唇间逸出:
“谢……谢……”
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瞬间就被寒冷的夜风卷走,消散无踪。
但走在前面的墨渊,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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