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是蒙蒙的灰,雨丝落下来,听不见声响,在田里的水面上激起一圈圈漾开的涟漪。
周柏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正弓着腰,一下一下地插着秧。
远处的水田中簇立着绿色的秧苗,在风雨中摇晃。
水生扛着锄头从远处的田埂走来,恭敬地喊了一声:“东家。”
周柏颔首,“秧苗都下田了?”
“嗯,后坡那两亩地刚弄完了……”水生连忙回答,他心里盘算,该说点好听的话,让东家放心把田给他家种。
他爹狼常常念叨,说是碰上好东家,寻常佃户,分成都是“四六”,甚至还有“三七”的,但东家与他家是“五五”分成,村里的佃户都羡慕他家碰上这么好的东家。
水生家有七口人,他家只有五亩七分地,是村里的五等户,住着茅草盖的房子,一家人长期吃不饱。
水生大爷爷那辈,赶上一桩“好事”,朝廷按着家有几口男丁分成,壮力越多,分到的田地越多。
到了他爷爷这辈,这“好事”就变了味道。
爷爷和奶奶为了多分几亩地,一口气竟养了八个儿子,在那时的乡邻看来,这是天大的福气——不知将来要分到多少地啊。
老爷子在村里走路都比别人腰杆直。
可朝廷的法度就像田里的天气一样变幻莫测。
还没等到水生他爹成年,新的法度就下来了,往后不再按人口分地,地是私有的,只能通过继承和买卖获得。
老爷子的腰弯了下来,起早贪黑在地里刨食,靠着前面几个儿子分的几十亩地,磕磕绊绊 也养活了一大家子。
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儿子们一个个长大成家,娶妻生子,家里的田,像面饼一样,你一块我一块,分到水生他爹手上时,就只有五亩七分地,
好在水生他爹是伺候庄稼的好手,种出来的庄稼总比别家的长得好,收获时一亩地的收成赶得上别家的一亩半,不至于卖孩子求生,但一年也挣不到什么钱。
周柏看中了水生他爹的手艺,因此将刚买下的十五亩地租给了水生家,签了一年的契约,若是种得好就继续,不好就换人。
水生脸憋得通红,干巴巴地道:“东家,你这田打理得真好,我明天来帮你一起插秧吧。”
周柏原先的五亩地还是自己种,但他上山时,水生家会照顾一二。
“你去忙你的吧,没剩多少,我自己能干。”周柏摆摆手,示意水生去忙。
春天的雨细得像丝,又像雾,软软的,像谷茂青的唇。
周柏把从田里捞的泥鳅扔进鱼篓里,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春天的泥鳅最肥美,周柏来插秧时会带上鱼篓,捞些泥鳅回家。
瞧天色不早了,他洗了洗手上的淤泥,提着鱼篓回家做饭。
屋檐下,谷茂青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毯子,斜倚在铺了软垫的竹椅上,面色苍白,精神却因两位好友的到来而显得轻快。
“不是,我就低了一下头,你咋就绣了一朵花出来。”张理凑近柳江看他的手帕。
柳江无奈地笑了笑,“你是因为低头的原因吗?你从第一步针脚就错了。”
“算了算了,我不学了,这张手帕给齐原得了,我改日再找你学。”张理扭扭脖子,“阿青,我跟你说,现在你家不是买地了嘛,村里头那些嚼舌头的人,嘴都闭紧了不少。”
谷茂青一脸疑惑,“什么闲话?”
“也没什么,大概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们不是经常买肉买鱼嘛,村里的人就说你们不会过日子,迟早把家败光,哪知你们转头就买了地,说书先生讲得故事都没你们爽。”
谷茂青轻轻“嗯”了一声。
张理挠挠头,“你可不要怪我没告诉你,村里的闲话就是这样的,你不理才散得快,你越理他越起劲。”
“我当年就是这样的,他们每次说闲话时我都躲着听,然后趁他们不注意再跳出来吓他们一跳,结果村里面传我得疯病,被我娘知道后,骂了我一顿,那时我的几个阿姐正在说亲,传出去对她们名声不好,没办法,我就随他们说,后来我的事不新鲜了,他们也就不议论了。”
“我才不会怪你,反正说说而已,又不少块肉。”谷茂青故作轻松地松松肩膀。
这时,院门被推开,周柏回来了,看到张理和柳江,点头打了个招呼,目光立刻落在谷茂青身上,眼神温和而关切。
张理和柳江识趣地起身告辞。
周柏送走他们,转身回到谷茂青身边。
“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我捉了些泥鳅回来,等会做泥鳅炖豆腐给你吃。”
“好。”谷茂青笑着道。
灶房里,汤色浓白的泥鳅炖豆腐好了,周柏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端上桌。
谷茂青夹了一块豆腐,手指却不听使唤,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颤抖加剧,豆腐在半空中落下,砸在桌上。
谷茂青下意识地看向周柏,“这个豆腐好嫩啊,我都夹不住,这个没掉在地上,还可以吃的。”
“没关系的,一块豆腐而已,今天我买的豆腐是很嫩。”周柏的声音有些哑。
周柏擦干桌子,拿小碗重新盛了一碗泥鳅豆腐汤。
谷茂青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像受伤的蝶翼般颤抖着。
周柏把谷茂青抱在怀里,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消瘦的脊背,“喝点汤,好不好。”
“我不饿,你先吃吧。”谷茂青听着周柏的心跳声,逐渐平静下来。
周柏端起小碗用汤勺舀了一勺汤,吹凉了才放在谷茂青嘴边。
谷茂青喝了一碗汤,便摇头不吃了。
随着雨季的到来,谷茂青也进入了阴湿缠绵的春天。
起初周柏并没有察觉,谷茂青那个月都在摘野菜,像春天的太阳一样,活泼开朗,充满了干劲。
他去山上待了七天,猎了些野味回来。
这次回来,谷茂青没有同上次一样,脸上挂着浓浓的黑眼圈,还拿自己挣的钱给他买了一双鞋。
周柏在家待了几天又上山了,雨悄无声息地来了,连着几天,天都是灰蒙蒙的,下着如丝一样的春雨。
周柏提前下了山,虽说春雨贵如油,但地势低洼的地容易积水,庄稼根部会泡在水里,表面生机勃勃,内在的根都快泡烂了。
谷茂青对他提前下山自然是高兴的,像跟屁虫一样跟在他身后,问东问西,连倒茶都不专心,烫了手。
晚上在他怀里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说他做了噩梦,可什么样的噩梦会抓伤自己的手。
周柏带谷茂青去了一趟县里,带回比以往多的药包。
谷茂青心里的黑暗随着雨季将他整个人悄无声息地笼罩着,雨不大,像雾一样贴在他身上,但当你周围全是雾时,你会迷失方向,向前向后,都是未知,悬崖还是平地,谁知道,他会踩在哪里?
谷茂青安静地坐在木桶中,他低着头,黑发濡湿贴在光滑的脊背上。
周柏挽起袖子,露出手臂结实的线条。
“水温还可以吗?”
谷茂青几乎不可察地点点头。
周柏拿起柔软的布巾,开始为他擦拭。
谷茂青看着昏黄的光线下,悬浮的水汽。
自从,他在洗澡时睡着过,周柏就不放心他自己单独洗澡。
谷茂青都不知道他睡着了,他以为他只是眯了一会儿,待周柏破门而入时,他才醒来,水都凉了。
周柏抱起谷茂青,快速给他擦干穿上中衣,一气呵成把谷茂青塞进被窝里,拿着大号的布巾盖在谷茂青头上,待擦干头发,周柏才去洗澡。
谷茂青几个月前喜欢看的话本出了第二部,他撑着头趴在枕头上看了起来。
周柏洗头的日子和谷茂青是错开的,因为两人一起洗头的话,会耽误他抱谷茂青睡觉的时间。
周柏举着话本,谷茂青枕在他心口上看着话本,周柏仔细地看了看页码。
“这本话本你看完了?”
“没有啊。”谷茂青目不转睛地看着。
又看了两三页后,发现这一情节他前天就看过了。
谷茂青看了周柏一眼,手指不自觉地扣着另一只手,霎时雪白的手背出现红痕,“我觉得这里写得很精彩,想要再看一遍。”。
周柏放下话本,手分开他的双手滑进指缝十指相扣,“我举累了,可以休息一会儿吗?”
“可以。”谷茂青侧耳靠在周柏的心口上,清晰有力的心跳声掩过耳边嘀嗒嘀嗒的水声。
周柏拍着后背像哄小孩一样哄着他睡觉,窗外的滴嗒声逐渐变大,谷茂青扣不到自己的手开始揪周柏,他把耳朵贴近,没有一丝空隙,“周柏,雨下大了,田里的庄稼会不会淹死。”
“不会,明天早上我就去挖水沟排出去就好了。”周柏用手盖住他的耳朵。
雨声没了,谷茂青闭上眼睛,呼吸绵长而平稳,他慢慢进入梦乡。
夜色浓稠,万籁俱静,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
周柏叹了一口气,他希望明天是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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