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宋致唯才恢复了些许意识。
明明眼睛还没睁开，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环境的凝滞，还带着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轻轻地挣了下手腕，似乎是被绑在一架仪器上，手腕上冰凉的皮质触感存在显著。
“宋宋——宋宋——我来救你了——”
谟特不知道从哪偷偷摸摸地钻了进来，声音都是沙沙的气音。
“哼，小没良心的。”
宋致唯动了动指节，手腕上的绳子顺势脱落。
“……”
他本能地接住掉落的皮绳，指尖摩挲过的地方磨损严重，似乎时间已经过去好久了。
“谟特，你能感应到你的机身在哪吗？”
宋致唯的指尖沿着“墙壁”探过去，粗粝的触感像是军部监狱。
“上将，一架侦察机摸进了后山。”
侦察机体型小巧，运行速度堪比流能粒子炮，即使播放速度放慢到极致，还是只能看清一道模糊的影子。
还有——PBD的银色logo。
“击落。”宋泊城的声音淡而有力，高起的眉峰下是凌厉的眼神。
他们不认得，宋泊城可印象深刻。
PBD——不就是尾随他穿越隐秘跃迁点，落在这条世界线的机甲嘛。
这可是他们家宋致唯呕心沥血打造出来的“铁甲”，他找了这么多年没找到，这次竟然自己送上门来。
“上将，这可不是普通的侦察机”，赵和看了眼录像，“这架机子的制作原料是五年前技术部才通过粒子碰撞发现的，这些年一直在研究这种材料的稳定性，目前还未正式投入使用，或许……是技术部在进行实验呢。”
“D616？”
“是，上将。您还记得这种材料？想当年这可是我——”赵和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他能明确地感觉到宋泊城看自己的眼光像个傻子。
“……”
刘明五六年前还是技术部的主要技术人员，他们团队负责的就是机甲材料的研发与生产，那个时候的D616还只是混杂在自然界的一团不知名物质。后来他就被调到宋上将身边当副官了。
十四年前，他们家上将性情突变，人看起来还是那个人，手段却更凌厉了，就像是受了很大的情感创伤，他们私下都没少八卦，可明明二十四年前宋泊城亲手将爱人送出去时都没这么大反应。
当年宋泊城跟依那吉米的故事可谓人尽皆知，赫赫有名的少年上将和博学多才的实验员，相识于微末，相恋于顶峰。全星河海都虔诚地祝福着他们，甚至不少情侣以他们为榜样，他们热恋那几年，星河海的结婚率都蹭蹭往上涨。
可惜好景不长，都怪那什么垃圾匹配系统。
拆散了真心相爱的人，又把两个陌生人链接在一起，搞得现在年轻人的结婚意愿都降低了，即使结婚了——他们军部还是招不到人，人丁稀缺啊。
“唉——”想到这，赵和重重地叹了口气。
又在宋泊城睨过来的眼神中把气吸了回去。
“宋宋——感应不到机身啊。”
他们已经在这个逼仄的环境里呆了半个多小时了，连之前谟特钻的小洞都摸不见了。
这个时间点——应该是傍晚，因为宋致唯有点饿了。
他明明还能回味起留存于胃里寡淡无味的营养剂的味道，但就是有点提不上来劲儿。
“找到了！”
宋致唯斜倚着墙，看着趴在地上嗅来嗅去的谟特，眼神却有些涣散。
“在地底下吗？”
“……是。”
没人知道宋泊城是怎么想的，把凶手和凶器关在一起，这不是坐等凶手越狱吗？
“走吧，能源还有吗？”宋致唯难受地揉了揉太阳穴，一个跨步跳上了谟特已经打开的机舱。
他一进去舱门就自动关上了，之前给程烯做的生日蛋糕依旧糊成一团地扔在那。
除了他跟谟特，现在也没人会收了。
“程烯回家了吗？”
“嗯？浦坝吗？”
宋致唯已经瘫在了座椅上，“不然呢，咱还有另一个家？”
“宋宋啊，我们可能没有，但他不一定啊，人小烯说不定正在他哪个亲爹身边过好日子呢，顾不上你”，谟特设定好驾驶模式就飘回了宋致唯身边，站在他肩上伸了个懒腰，“更何况当初不是你把人踹走的吗……”
谟特的声音在宋致唯的脑海里渐渐模糊，程烯的声音却有些清晰了起来。
——“宋致唯，要是一个月之内见不到你，我就去把军部炸了！”
男孩子那时候的声音明显压着气，却连问都没问，不知道是太相信他，还是执拗的小朋友脾气。
巨大的机身突破尘封的灰土，重新暴露在日光下，依旧完整锃亮。只是这座山就没那么好运了，帕曲山的“地基”被搬走，整座山轰然倒塌，碎石飞扬，散落在各处的牢狱也坍塌了，从宋致唯的视角看，有许多穿白色衣服的小人跑了出来。
他们像是在这里关了很久，刚一出监狱都被日光恍了一下，呆楞在原地半天才知道跑。
但是这座山独立于各大地域板块，只靠人的脚也是跑不出去的。
短短几分钟，宋致唯已经基本摸清了帕曲山监狱的整体构造，跟上一条世界线的差不多。四周错落的房间是关押犯人的，居于中间的是一个巨大的机甲库，银白色的金属光泽与周围黑色的铁皮房对比明显。但困住宋致唯的那间屋子原本应该是在机甲库右侧，只是现在看不到了，甚至连一点残骸都没留下。
这不科学。
算了。
宋致唯揉了揉太阳穴，“先把机甲库的门炸开。”
一颗银白色的流弹应声弹出，精准地定位在库门的机械锁芯上。库门哀嚎着向两边退开，巨大的响动竟然没引来多少军兵。
那群穿着实验服的人只愣了一瞬，随即便跑上了一架小型侦察机。领头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爷爷，他在那群人里似乎信誉很高。
侦察机体型小速度快，机体自带的系统还能干扰环境中平静的信号波动，最适合逃跑了。
“还不算笨。”
侦察机在原地震动了两下，颤抖着逃离了地面，整个行动轨迹歪歪扭扭，但宋致唯也没再管。
谟特银灰色的机甲已经远离了帕曲山，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前方正在交战的两支队伍中，或许也不能叫两支，就这战况，很明显是群殴啊。
一群机甲追击着一架银灰色的小型侦察机，侦察机被团团圈在中间，连完整的轮廓都看不到。
“啧，真惨。”
谟特一边灵敏地躲掉擦着机翼而过的流弹，还不忘叫宋致唯围观，“哎，宋宋，先别睡了，你看他们。”
“你都睡了五年了，还没睡够，宋泊城这次又给你注射了什么芯片，副作用这么大……”
宋致唯是被机甲的剧烈震动震醒的。
他甫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即将解体的机甲……和一个委屈巴巴看着他的小气团。
“……”
“你是笨蛋吗？”
谟特犹犹豫豫地飘过来蹭他脑袋，“这不是好多年没开了吗？况且……谁知道他们的目标怎么突然转向我们了……”
“大兄弟，你是个机核，不是人机。”宋致唯脑袋现在沉得跟被糊住了一样，“不行自爆吧。”
“宋宋……已经启动了……”
宋致唯冷哼一声，“……谟特，你好本事。”
“嘿嘿，但是呢，考虑到时间暂且充裕，身为你最亲爱的机甲，我还是有必要进行一下践行仪式的，首先呢，为了节省能源，我们要先减重，嗯……那就把这个餐桌和厨房扔了吧……好了，然后——”
“谟特！”
“别慌宋宋，还有一段录像。”
谟特一边调试着仪器，一边还在那小声嘀咕，“这可是宋上将三令五申要我拿给你看的，看完我就带你跑路……”
脑袋疼的厉害，宋致唯也实在听不出谟特在讲些什么，索性直接关闭了听觉。
谟特身为机核，是没有能直接做出干预主人生命健康相关情况的决定的，他们能做的就是守护主人的生命，直至最后一刻。
况且这个自爆系统也不是实时的，由于其干系重大，一般自爆系统的默认是指令发布半个小时以后执行，时间还算充裕。
他还想再睡会儿……
“宋宋……别睡……”
一道清亮却虚弱的女声蓦然刺入他的耳膜，阔别已久但依旧铭记于心，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声音。
狭小机舱里贴在舱顶上的谟特已经自动切换为易于观看的投影模式，真实的幻影隔绝了身后的炮火。
而投影里比女人的身影更先映射进视网膜里的，是看不到边际的白，阴冷的气息渗透过时空，让宋致唯无端有些瑟缩。
“我知道，当你看到这段录像的时候，我或许已经不在了，”依那吉米讲到这突然轻声嗤笑，半躺的姿势和两颊的凹陷让这个女人看起来有些脆弱，但眼光扫过虚掩的房门时依旧锐利，“单询明关了我六年，但湿冷的实验室却关不住一群老试验员追求真相的心……咳咳……”
依那吉米毫不在意地抹掉嘴角咳出的鲜血，刺目的红却在这一刹成了宋致唯眼中唯一的颜色，“六年前他强制停掉空芜计划，毁掉了所有实验数据，是不是也不会料到……宋宋，你的病……都怪妈妈……对不起……”
“我依那吉米，”投影里的画面渐渐模糊起来，但女人挺直的脊背宁折不弯，“首先是星河海第一军部直属人伦医疗机舱的实验员，其次……才是你的妈妈。我对我这辈子做过的所有选择都不后悔，唯有宋泊城……”
“是妈妈对不起你……不要怪爸爸……”
投影的画面随着虚弱的尾音掐断，独留宋致唯一人盯着虚无的舱顶愣神。
空芜计划他知道。
他们那条世界线里大概是在300年左右开启的，牵头人是威斯康军校的卞老校长，主推骨骼强化的，目的是强身健体，免除虚空辐射。但是这个计划在他出生前后被他的父亲，也就是单询明强制停掉，没有预告，没有原因，一个通讯就把整个试验基地的实验员悄无声息地遣散了。
依那吉米跟宋泊城的故事他也听说过一些，一场谈的轰轰烈烈恨不能昭告全天下的爱情，最后却因女人与另一个男人的婚礼而终，这其中转圜，约莫着也跟匹配系统脱不了干系。
“宋宋，”谟特的声音惊醒了思绪纷飞的宋致唯，“我要坚持不住了，自爆指令执行倒计时。”
“三——二——”
“中断！”
不知何时宋致唯已经撑着身子来到了操作台，他面无表情地划拉着操纵面板，“汇集流弹冲力，穿越7号跃迁点。”
“……收到。”
瘦小的机身抖动两下，灵活侧身躲开冲面而来的流弹。
“您还是一如既往的独断专横啊宋宋，得亏我身体素质强——嗯？这个信号波动，好熟悉的感觉。”
即使已经幻化为一团气，宋致唯还是能从中看出谟特的困惑和不解。
“怎么？”
“好像是相同的信号波动，小溪？！他来救我们了！”
谟特刚吼完，机体就因能量不足自然解体了，那块迷雾似的气团却硬生生缠在了正在急速下坠的宋致唯手腕上。
“……”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宋致唯有心想把谟特扔虚空里，奈何没空。
他单脚踩上一颗碎石借力稳住身子，看到眼前准头差的不是一星半点的流弹，连躲都没想躲。
也不知道宋泊城今天怎么眼瞎成这样。
或许……今天的目标不是他？
宋致唯灵巧地在虚空里翻走，丝毫不受虚空辐射的影响，想来也是宋泊城芯片的功劳，就是不知道被他关了多久。
身后的军部机甲没继续追，流弹却像不要钱似的撒向他。流弹隔着一段距离跟逗人玩一样，甚至在即将擦身而过时还会临时转换方向。
完蛋玩意儿。
这流弹敢逗他，他可不敢逗流弹啊，连防护服都没穿，一个不小心小命都得玩完。
宋致唯一边在心里暗骂着，一边踩上另一块稍大的碎石。
还没等他稳住身子，一束不知道从哪蹿出来的身影扑过来拦腰抱住他。
“宋致唯……”
巨大的冲力撞得宋致唯后退了好几步，一脚踏空，又摔了下去。
“………………”
他想骂人。
宋致唯面无表情地抬手，目光却在触到身前人发旋的时候愣了一瞬。
他扯着那人后脖领子把那颗脑袋掂起来，逼着那双长得跟他如出一辙的黑瞳看进他眼里。
“防护服呢？程烯，你这是嫌活得太久没意思了，还是想着大难临头撒个泼，这么想接受虚空辐射的照拂来个大变异是吧。说呗，想变成猪还是狗，我看能不能满足你。”宋致唯讲着话也没闲着，顺手收集了几块散落的能源芯片。
“我……”
“你什么你，谟特，把程烯送回去。”
谟特吞噬掉宋致唯手上的芯片，幻化成一双触手，缠上程烯的双腿就往机甲的方向拽。
他现在也急需机甲的滋润。
“谟特，你别添乱。”程烯眼眶有些泛红，他好不容易找到人了，怎么可能甘心回去。
但宋致唯总是不肯如他愿，眨眼间，他怀里的人已经往外跃出去一个身位了，人影踩着碎石蹦跶着越走越远。
“宋宋应该是回去找东西的，我们先走。”
谟特默默地化成了人型趴在程烯背上，“累死我了，跟宋泊城交流真累……”
“他要去找什么？”程烯看了眼垂在自己肩头的脑袋，一头张扬的金色小卷毛，即使在黑暗的环境下也白的发光的皮肤，蓝眸皓齿，妥妥一个小白脸。
“谁知道呢，但是我都在这，他跑不了，放心吧。跑了我也能给你逮回来……”
“谁管他……”程烯踩着碎石朝机甲走去，脚步稳地谟特都昏昏欲睡。
“那个啥，谟特，你真不认识宋致唯钱夹上的那个男人吗？不应该啊，你们不是很小的时候就一起了吗？”
这都啥时候的事了，谟特才懒得理他，顺势把脑袋翻了个面，眼不见为净。
但男孩子皮下肌肉蓬勃得还是让他忍不住夸了一句，“这几年肌肉发育的不错啊。”
“哦，天天抠别人机核练的。”
“……”
“哎？不对哦，上将不是让我们追D616吗？”赵和看着消失在视野里的D616犯了难。
驾驶员操纵着机甲循着机甲信号消失的踪迹搜寻，只是波动越来越弱，他们却没有任何进展。
“是的，赵副官。但是您觉得一个被上将关押了五年逃出来的人重要还是一个误入我们地界的陌生机甲重要？”刘队盯着显示屏，不苟言笑。
“当然是上将的指令——”
“你错了，赵副官，上将人都已经离开了，说明这些东西他都不关心，但是我们的职责就是善后。你看，如果刚才不是你的指挥失误，我们也不至于两手空。”
“但是上将没有要抓那个人的意思。”赵和反驳的声音逐渐微弱。
宋致唯被上将关了五年，这五年可以称得上他们家上将来帕曲山最勤的五年了，一周都要来好几次，在那间昏暗的房间里一呆就是半天。他也跟上将安排在那儿的医护人员沟通过，一点信息撬不出来。但是一周前，上将命他调走了医护人员，甚至遣散了大部分看守帕曲山的军兵，这不明显是想放人吗？
他们干这一行的，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职位越高海越深。这就跟老刘他们又不一样了，练家子的，脑子比较直，哪里管得了这些弯弯绕绕。
“行了，先回航吧。”
程烯拨了拨垂到他锁骨上的头发，又把谟特的脑袋推向另一边。
“别睡了。”
谟特一个机核，怎么比他还能睡？
“……到了？”谟特的声音还有些喑哑，只抬起头看了一眼四周，又垂下来蹭到程烯后颈。
“……”
“不许蹭我。”程烯松手把他放下来，“以后也不许蹭宋致唯。”
“管的真宽。”
“喏”，程烯懒得理他，抬手往前指了指，是一架敞着舱门带着PBD银色logo的机甲，“进去。”
他说完也不管谟特就回身走了。
“哎，小溪，你又去哪？”
“找东西。”
“噢，那你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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