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裂缝
咨询室的灯光总是柔得恰到好处,像一层薄薄的牛奶,均匀地铺在每一个角落。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旧木头的香气,让人不自觉地放松——或者说,卸下防备。
俞旧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后,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腕,露出细而直的手腕骨。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睛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水面上漂浮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底下的暗流。
"你说,你已经三天没睡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像在夜里轻轻敲着一面看不见的鼓。
对面的年轻男人点点头,手指死死抠着牛仔裤的破洞,指节泛白。
"我……我一闭眼,就会看到血,还有……有人在我耳边说话。"
他的声音发抖,眼神飘忽,像是在躲避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俞旧微微前倾,像一只耐心的猫,尾巴轻轻摆动,等待猎物自己露出喉咙。
"那个人,在说什么?"
"他……他说我不配活着。"
俞旧的唇角泛起几乎不可察觉的弧度。
——多美的句子。
绝望,像最精致的瓷器,每一条裂缝都在光下折射出奇异的光彩。破碎的声音,比任何音乐都要动人。
他低下头,在笔记本上写下几行字,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轻得像呼吸。然后抬眼:"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是在提醒你,你正在浪费生命?"
年轻男人怔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像一只被丢进陌生房间的动物。
俞旧知道,这一丝困惑,就是他要的缝隙。只要有缝隙,他就能把自己的影子塞进去,让对方在不知不觉中,沿着他铺好的路走下去。
"你要记住,"他慢慢说,"痛苦不是敌人,它是一种信号。就像发烧,提醒你身体里有病毒。"
男人皱了皱眉:"可……可我不想要这种信号。"
"但你无法摆脱它,"俞旧的声音很轻,却像钉子一样钉进对方的脑海,"它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学会倾听它。"
咨询结束时,男人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握住他的手:"谢谢你,俞医生,你是唯一理解我的人。"
俞旧轻轻回握,笑容温和而疏离:"我只是做了我的工作。"
门关上的瞬间,他的笑容像潮水一样退去。
他走到窗边,看着男人踉跄着消失在街角。路灯把那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快要断裂的线。
——猎物离开了,但味道还在空气里。
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俞旧住在一栋老式公寓的顶楼,窗外是一片被霓虹灯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景。城市像一块被胡乱涂抹的画布,颜色鲜亮却毫无意义。
他脱下外套,随手挂在衣架上,没有像往常那样走向洗手间。玄关的阴影里,一道修长的身影正倚着墙,指尖夹着支未点燃的烟。
"今天的病人,哀嚎声比上次的好听。"
那人开口了,声音和俞旧一模一样,却带着一种磨砂般的质感,像冰棱划过玻璃。
俞旧的脚步顿了顿,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平静。
"知年。"他叫出这个名字,像在呼唤自己的左手。
知年站直身体,从阴影里走出来。一样的金丝边眼镜,一样的白衬衫,连衬衫第三颗纽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只是他的镜片后,眼神没有俞旧的温和,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
"你在想什么?"知年走近,指尖几乎要碰到俞旧的脸颊,却在即将触碰时停住。
"在想,痛苦的本质。"俞旧侧过头,避开那若有若无的触碰。
"本质?"知年低笑出声,"不过是人类无能的哀嚎罢了。你明明喜欢看他们崩溃,却偏要装成救赎者。"
俞旧没有否认。他走到客厅,给自己倒了杯冷水。知年跟在他身后,像一道甩不掉的影子,在沙发上坐下,姿态慵懒却带着压迫感。
"洗手台上的黑牙刷,你还是没敢用。"知年忽然说。
俞旧握着水杯的手紧了紧。那支黑色牙刷是上周出现的,和他常用的白色牙刷并排放在杯里,像是在宣告某种主权。
"你不该动我的东西。"
"我们的东西。"知年纠正道,"俞旧,你和我,本就是一体。"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进俞旧刻意维持的平静里。他知道知年说的是事实——从第一次在书房看到这个"自己"开始,他就明白,有什么东西已经失控了。不是幻觉,不是幻听,知年能触碰实物,能留下痕迹,甚至能替他接听电话而不被察觉。
夜里,俞旧躺在床上,知年就躺在旁边的沙发上。黑暗中,均匀的呼吸声从沙发传来,像一种无声的嘲讽。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病人的那句话——"我不配活着。"
这是一种多么纯粹的自我否定,像一把刀,直接插进灵魂最柔软的地方。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渴望的,并不是拯救这些人,而是——
看他们如何在绝望中挣扎,像溺水的人,抓住任何能抓住的东西,哪怕那东西是毒刺。
"你在觊觎痛苦。"
沙发上的知年突然开口,打破了黑暗的寂静。
俞旧没有睁眼:"我只是在观察。"
"观察?"知年起身,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想把他们的痛苦剥下来,贴在自己身上,看看会不会比现在更真实。"
俞旧猛地睁开眼,对上知年的视线。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两人之间拉出一道模糊的界线。
"你到底想干什么?"
"帮你认清自己。"知年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你不是什么心理医生,你是最需要被治疗的病人。而我,是你的药。"
俞旧别过脸,不再说话。他知道知年说的是对的,却固执地不愿承认。他是俞旧,是受人尊敬的心理医生,怎么会是病人?
知年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轻笑一声,回到沙发上躺下。
"等你想通了,自然会来找我。"
黑暗重新笼罩房间,俞旧却再也睡不着。沙发上的呼吸声像计时器,提醒着他那个"自己"的存在。他摸出枕头下的笔记本,借着手机微光写下一行字:"他不是幻觉,他是我的深渊。"
笔尖停顿的瞬间,身后传来知年的低语,像在他耳边呼吸:
"不是你的深渊,俞旧,我就是你。"
第二天清晨,俞旧在咨询室里接待了一个新病人。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身形修长,穿着一件有些旧的灰色毛衣。头发软软地垂在额前,眼睛是那种很淡的棕色,像被水洗过的琥珀。
他抬起头的那一刻,俞旧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张脸,和他十年前的照片几乎一模一样。
男人有些局促地笑了笑:"俞医生?"
俞旧回过神,笑容重新回到脸上:"请坐。"
他的声音很轻,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男人坐下后,开始讲述自己的问题——失眠、焦虑、对未来的恐惧。每一个字,都像是俞旧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我……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男人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脚下是空的。"
俞旧点点头,像在听一首熟悉的曲子。
"你喜欢站在高处吗?"
男人愣了一下:"不喜欢。"
"可你还是站上去了,"俞旧轻声说,"因为你想知道,掉下去会是什么感觉。"
男人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站过。"俞旧的声音很平静,"而且,我没有掉下去。"
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兴奋。
这不是普通的病人,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让他重新经历自己的机会。
"你知道吗,"俞旧缓缓开口,"我觉得,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男人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俞旧的笑容,温暖而真诚。
但在那笑容背后,他仿佛听到了知年的声音,在咨询室的某个角落低低响起——
"朋友?俞旧,你想要的,是另一个可以操控的自己。"
俞旧的指尖微微颤抖。他知道,知年或许就站在门外,或许正坐在隔壁的空房间里,像往常一样,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而这场名为"治疗"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中午时分,咨询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知年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俞旧的日程表。
"下午三点,你有一个危机干预的会诊。"知年说,"医院那边很紧急。"
俞旧皱了皱眉。"我记得没安排这个。"
"是我安排的。"知年微微一笑,"你会感谢我的。"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一个你会很感兴趣的病例。"知年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玩味,"一个和你过去非常相似的人。"
俞旧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他知道知年在玩什么把戏,但他也无法否认,自己确实被勾起了兴趣。
"他怎么了?"
"试图自杀,"知年说,"在医院的天台上。"
俞旧抬起头,与知年的目光相撞。
"你是故意的。"
"当然,"知年毫不掩饰,"我只是想看看,你面对过去的自己时,会做出什么选择。"
下午三点,俞旧站在医院的天台上。风很大,吹得他的白衬衫猎猎作响。
那个病人站在天台边缘,背对着他,身形消瘦,双手抓着栏杆。
"别过来!"病人听到脚步声,立刻转过身,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俞旧停下脚步,慢慢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我不会靠近你,"他温和地说,"我只是想和你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病人激动地说,"我已经决定了。"
俞旧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任何劝说都是徒劳的。他需要找到那个"缝隙"——那个可以让他进入对方内心的入口。
"你为什么想死?"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病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因为……我觉得活着没有意义。"
"为什么觉得没有意义?"
"因为我什么都做不好,"病人的声音里充满了自厌,"我是个失败者,没有人需要我。"
俞旧点点头,像在认真倾听。
"你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是因为你有一个很高的标准,对吗?"
病人愣住了,没有说话。
"你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俞旧继续说,"无论你做了什么,都觉得还不够。你害怕被别人看到你的缺点,所以你总是伪装自己,装作很坚强,很自信。"
病人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曾经是这样的人,"俞旧说,"我花了很多年才明白,完美是不存在的。我们都是不完美的人,都有缺点和错误。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没有价值。"
病人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希望。
"真的吗?"
"真的,"俞旧点点头,"你之所以觉得自己没有价值,是因为你一直在用别人的标准来衡量自己。你应该用自己的标准来定义自己的价值。"
病人沉默了很久,终于慢慢放下了抓着栏杆的手。
"谢谢你,医生。"
俞旧松了一口气,走过去,轻轻拍了拍病人的肩膀。
"我们下去吧,好吗?"
回到咨询室,俞旧瘫坐在椅子上,感觉筋疲力尽。他刚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就听到了知年的声音。
"你做得很好,"知年说,"但你知道吗,你只是在拯救过去的自己。"
俞旧睁开眼睛,看着站在门口的知年。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无法永远逃避,"知年走进来,坐在他对面,"总有一天,你要面对现在的自己。"
俞旧没有说话。他知道知年说的是对的,但他还没有准备好。
"你在害怕什么?"知年问,"害怕看到自己的真面目?害怕承认你和我一样?"
俞旧抬起头,直视着知年的眼睛。
"我和你不一样,"他坚定地说,"我不会像你那样放纵自己的**。"
"是吗?"知年微微一笑,"那你为什么会对那些病人的痛苦如此着迷?为什么会享受操控他们的感觉?"
俞旧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无法否认,知年说的是事实。
"你知道吗,"知年靠近他,声音低沉而诱惑,"承认自己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压抑它。压抑只会让它变得更强大。"
俞旧别过脸,不愿再看知年。
"出去,"他冷冷地说,"我想一个人静静。"
知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
夜深人静,俞旧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知年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让他无法平静。
他知道,知年是他内心深处的一部分,是他无法摆脱的影子。但他也知道,他不能让知年控制自己。他必须找到一种方法,与知年和平共处。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进来,"他说。
门开了,知年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杯水。
"你看起来很焦虑,"知年说,"喝点水吧。"
俞旧接过水杯,犹豫了一下,还是喝了一口。
"谢谢你,"他说。
知年笑了笑,坐在他床边。
"我们谈谈吧,"知年说,"关于我们的关系。"
俞旧看着知年,点了点头。
"好,"他说,"我们谈谈。"
两人对视着,沉默了很久。
"我知道,你不想承认我的存在,"知年终于开口,"但你也知道,我是真实的。"
俞旧叹了口气。
"我承认你的存在,"他说,"但我不想让你控制我。"
"我不会控制你,"知年说,"我只是想让你接受我,把我当成你自己的一部分。"
俞旧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好吧,"他说,"我会试着接受你。"
知年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
"谢谢你,"他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无论你需要我还是不需要我。"
俞旧闭上眼睛,感觉心里的重担终于放下了一些。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但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而在他不知道的角落,知年的笑容慢慢变得诡异。
——游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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