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长了,薛枫就发现,程铭的状况虽然见好,可仍旧是不爱说话。
而且私下里聊着,薛枫还意外地发现,大家或多或少都有点怕他。
“其实我也不知道,”格格的舍友小白犹犹豫豫地嘟囔着:“但是我有点不敢跟他说话……”
“为什么?”薛枫笑了。他不由得想起程铭那特别无辜的眼神。
“你不会觉得,他其实有点懵懵的吗?”薛枫笑得很放松:
“他不说话那阵子,我就是这么以为的——虽然我作为本科生这么说一个研究生有点不太合适。”
顺便提一句,程铭现在也有绰号了。就叫‘研究生’,非常的直观。
“我有次见过他冷脸,”某个面生的小姑娘回忆道:“看上去有点可怕。怎么说,就是我感觉,如果他生气发飙的话,应该会很吓人。”
薛枫尽量维持着表情严肃。
但说实话,他实在很难想象程铭会发飙——那简直像是卡皮巴拉要咬人一样稀罕。
至于自己。薛枫觉得他自己要发癫,就像鹈鹕要吃同事一样简单。
“我也这个感觉。”小白打了个响指表示赞成:“他有点太平静了。所以我很怕他会忽然躁狂。”
“哦我忘了介绍,”像是决定中止这个话题,小白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刚才说话那个小姑娘的头发。
“她是我的新舍友,我们已经决定了给她的代号,就叫蘑菇。”
“因为是蘑菇头啦,”小姑娘点点头:“对了,哥你今年多大啦?”
“我22了。你呢?”
小姑娘听了,顿时有点蔫。
“……我14。”
“晕啊,你居然比我大这么多的么。”蘑菇垂头丧气地嘟囔:“唉,你们怎么都比我大……”
“比你小的都在儿科了,”小白扮了个鬼脸:“就后院墙边上,跟咱们隔着一道窗玻璃的。”
“他们还要统一服装,我记得好像是深紫色——隔着玻璃能看见。”
“但是护士不让我们靠近,也特意叮嘱过别跟他们说话。”
“你们聊啥呢?”
随着一声问询,小活动室的门被从外面推开。门口出现了个穿紫色睡衣套装的女生的身影。
“……!”
“天哪,格格!”小白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被自己呛到:“你怎么又穿这身衣服……”
“啊?”门口的女生有点懵。
“你这衣服简直了,跟后院儿科重症那边的病号服怎么那么像?”
格格朝他们走了过来,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还好吧,颜色比他们穿的多少浅了点。”
“确实,”小白捂着胸口,虚弱地点点头:
“刚刚逆光没看出来,现在仔细看颜色确实不一样……这衣服谁给你挑的?完全不是你的风格啊。”
“我爸,”格格忍了忍,没有对老人家的审美翻白眼:“我住院那天没带睡衣,他在市场随便挑的。”
“总之……我过来是想跟你们说一声,外边天阴了好像要下雨。咱们还是赶紧回后院去吧。”
“好。”小白点点头,拉起小蘑菇的手:“咱们走吧,”
“要一起吗?”她问薛枫。她知道他也住在后院。
“走。”薛枫说着站起来。
四人出门,绕着回廊往后院走,途中路过了葡萄架。
天空被乌云遮挡,成了灰白色。路过那两把椅子时,薛枫慢下脚步,有些担心地看了程铭一眼。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像是完全没发觉天色不对似的,表情云淡风轻。
“你们先走吧,”薛枫对三个女生说:“我去叫一下程铭。”
说完,他大步朝着程铭走去,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快下雨了,”他仰头看了看灰白色的天空:“你不回去吗?”
程铭转过脸来看着他。薛枫立刻看明白,这人又不想说话了——
相处这么多天,薛枫已经差不多摸出了规律:在状况差的时候,程铭就会忽然间不想说话。
就像被人按下了一键静音。
他听程铭的舍友说,有位护士曾经半吐半露地告诉过他们,程铭这是在跟自己较劲,叫他们不用管。
薛枫轻轻抿起双唇。
他在打量程铭。
不愿说话的时候,程铭的眼神会失焦,神色也往往是茫然的。
薛枫微微眯起眼睛,很仔细地试图读出程铭目光中哪怕一丝一毫的烦躁,却始终没能看到。
听到大家对程铭的印象时,薛枫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只感到万分的意外,并且隐隐的有些不平。
因为他从来没觉得程铭躁狂。
至少在他面前,程铭甚至从来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烦的情绪。
相反的,他看起来一直很懵。
就好像刚刚有件意料之外的什么事情发生了,而程铭则还在好奇,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他不说话,薛枫也不走。
眼看着天色变得越来越阴沉,绕着院子散步的人们一个个地都回房间去了。
雨终于下了起来。像银白色的线,细细密密地挂在天上抖动着。
雨丝虽小,却很密集。偶有几条穿过了头顶繁茂的紫藤叶片,落在两人的脸上和手臂上。
“走两圈吗?”薛枫坐不住了,噌地站起身来,问他。
程铭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不声不响地随着他站了起来。
通往后院的走廊下面堆着好多把公用的黑伞。薛枫几步跑过去拿回来一把。
伞是两人用的。伞面很大,握在手里也比较沉。
这是薛枫拿到伞后才发现的。
他举着伞走到程铭身边。两人没有商量路线,但都不约而同地开始慢悠悠地绕着院子散步。
薛枫故意走得很慢,这样程铭即使心情低落、有些魂不守舍,也刚好能跟上他的步伐。
绕到护士站的时候,程铭扭头看了薛枫一眼。随后,他转过身,迎着门口的护士匆匆走了过去。
那位护士跟在他背后,两人一同进了护士站——
通常,病人们在情绪不好或者情况很差的时候就会过去,让护士联系医生给自己开点药吃。
他们已经绕着院子走了一圈。程铭走了,薛枫的手也有点发酸,便不再像刚刚那样平举着伞。
他把伞斜靠在肩上,百无聊赖地在原地来回晃悠,不肯走远。
程铭去的时候没说他不会回来。而以薛枫的性格,是无论如何不肯不辞而别的。即便只是这么小的事。
雨丝逐渐地密集起来,那房檐底下的青砖地上,便盈盈地汪着层水。
房檐上头的仿古瓦片被雨淋湿,也显得油亮油亮的。倒映着白色的天光,几乎有些晃眼。
薛枫又仰头看了看天。虽然雨丝仍旧细密,可天空已经逐渐地透出点亮光了。
程铭很快从屋里出来了。比薛枫预想的还要快。
他没打伞,也没有抬手遮挡。朝这边走过来的时候,雨丝便扑在他的衣服、脖子和脸上。
对此,程铭看也不看一眼。他的步子甚至没有因此而加快,好像完全不在意似的。
“伞给我吧。”他说,伸手去接薛枫手里的伞。
薛枫已经举着伞走了一圈,因此也就没客气,把伞交给了他。
程铭平举着伞,持伞的手刻意地向薛枫的方向靠了过去。不想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地,他持伞那只手的手背一不小心就碰到了薛枫的肩膀。
程铭眨眨眼,忽然觉得身上有些不自在。他朝廊下看了眼,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雨已经很小了。
其实,此时如果他们回到葡萄架下,并且只在那附近待着的话,这点毛毛细雨就完全没必要打什么伞了。
然而眼看着走到葡萄架边缘了,程铭也没有出声提醒薛枫。
他只是举着那把沉重的伞,和薛枫一起走到了没遮没挡的院子那头,然后继续向前走着。
如同兑了水般稀薄的阳光不知什么时候撒下来了。薛枫早看到了,然而终究也没有提醒程铭。
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打伞的。
还是在走到第四圈的时候,有阿姨好心过来提醒两人,薛枫才有些惊讶地“哦”了声,收了伞放回去。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开始往病房的方向走。
明明下雨的时候举着伞也要在院子里散步的两个人,却在阳光正好时躲进了病房。
下雨的时候没有风,因此回廊下被遮蔽着的长椅仍旧是干燥的。
走到门口时,程铭没有进屋,而是慢慢地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低垂着一对睫毛,看上去像是又开始了他对于人生的思考。
薛枫的手都碰到门帘子了,结果扭头看到程铭这个样子。他想了想,又悄悄收回了手。
挨着程铭的身旁,薛枫在长椅上坐了下来。扭头看他的刹那,他才发现原来两人靠得这么近。
自己的右肩和程铭的左肩只隔着寸许距离,和刚刚挤在伞下时一样。只是两人之间没有了伞柄,也不再需要躲避那些细密的雨丝。
薛枫知道,是自己忘了要和他保持距离。可程铭不知怎地,也没有站起来坐到更远的位置去。
或许他忘记了吧,薛枫想。
他这里胡思乱想之际,程铭忽然冷不丁地开口问他:“我刚刚,是不是看起来有点躁狂?”
薛枫几乎是瞬间就瞪圆了眼睛。
面对程铭抛出来的问题,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要怎么回答,而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啊?”
程铭以为他没有听清:“我刚刚,是不是有点躁狂。”
“……呵。”薛枫虽然表面上还算镇定,可在心里,他几乎要放声大笑起来。满脑子只觉得荒唐。
“没有啊!”他回答道,并不隐藏语气里的吃惊。
如果程铭这种锥子扎不出一声的闷葫芦也算躁狂,那自己呢?薛枫在心里大声地发出嘲笑。
自己可是个来到医院头天夜里就硬拉着陌生人聊天、遭到拒绝后就当着人家的面嗷嗷哭的疯子。
如果情绪稳定如程铭都算是躁狂的话,自己岂不是要成疯狗了?薛枫这样想着,简直要被程铭给气笑。
可程铭似乎是在真心发问。
“哦,好。”
听到薛枫的回答,他只是点了点头,目光仍旧低垂着,转身就要走。
薛枫怔了一怔,猛然跳起来追过去,不由分说地挡在他面前。
“程铭!”
他稍微缓了口气,直视着对方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此时,那对眸子中写满了疲惫和落寞。
“我从没觉得过你躁狂!”薛枫一字一顿地说。
“我只是发现你每次情绪不好都变小哑巴不说话,没有别的。”
说完,他亲眼看到程铭那两排长而浓密的睫毛猛地颤了颤,然后“唰”地抬了起来。
霎时间,薛枫只觉得心里呼啦一下子,像是有人伸手推倒了许多原本码放整齐的颜料瓶。
各色颜料一齐泼洒出来,把周围的所有都覆盖上浓郁而鲜明的色彩。
还是那样纯粹清澈的目光。
可是这一次,不知是因为程铭湿漉漉的头发,还是他那两排在天光下微微闪着光的睫毛……薛枫简直觉得,自己要被这目光看得融化了。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觉得这种一个字不说只会眨巴眨巴大眼睛的小哑巴很凶。
“你……”
本来称得上能言善辩的薛枫,此时被程铭这一眼看的,几乎难得的有些结巴:
“……你、你是怎么会觉得自己躁狂的啊?”
面对着被一键静音的程铭,薛枫怎么想的也就怎么问了出来:
“你连对我连不耐烦都没有过,躁、躁个屁的狂啊。。”
“你真的……”
薛枫情绪激动,张了张嘴,却只觉得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于是作为对语言的补充,他两只手便不由自主地比划起来。
越着急,那双手就越激动,胡乱地在面前绕着圈。他的眼神有些飘忽,不知怎的就落在了程铭的肩上。
男生的肩膀都比较宽,骨骼线条也更为明显。加上夏天穿的衣服薄,薛枫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了程铭肩上那块存在感很强的骨头。
上衣被双肩撑起,明明暗暗地勾勒出那块骨头和周围肌肉的轮廓。
薛枫的目光转来转去,不可控制般地有两次都停留在了那上面。而意识到自己注意力的分散使得薛枫更无法吐出完整的字句了。
他的话卡了壳,脸上的笑容也维持不下去了。
随后,他脑子不知怎么地一抽,忽然就伸手拍了拍程铭的肩膀。
除了刚刚举伞时不小心撞到的那一下外,这是自两人认识以来,薛枫第一次触碰到程铭。
因为谨慎,他并没有像对普通朋友那样,整个手掌拍上去。而是僵硬地平伸着手指,用中间三根手指的指尖轻轻地点了点程铭的肩膀。
这一切都是下意识的反应。
等薛枫意识到自己动作的诸多异常时,他的指尖已经碰到了程铭肩膀上那块微微凸起的骨头。
来不及反悔了。
薛枫张了张嘴,指尖触感传递到大脑的瞬间,他只觉得头皮发紧,悔得他几乎要涨红了脸。
“别,别多想了。”他最后结结巴巴地说,勉强在脸上扯出个笑。
随后,他以自己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迅速逃离了现场。
掀帘子进屋了。
摔到床上的瞬间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最后那几步路都是顺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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