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闹哄哄地拍完了。因为院里规定患者之间不能过密接触,瓶子便和他们仨挨个握手道别。
“再见。”轮到薛枫时,他右手紧紧握住瓶子的手,摇晃了两下。
瓶子微笑着点点头。他的目光带着鼓励,很坦率地望过来。
薛枫看到他的眼圈红了。也看到他故意把眼睛睁得很大,像是要把他们三个的样子看进去,刻在心里。
心潮澎湃之间,薛枫的眼泪也不讲理地涌了上来。喉咙间狠狠哽咽了下,他那股疯劲儿又上来了。
右手使劲把瓶子的手一拽,整个人不管不顾地往前一扑。薛枫左胳膊搂住瓶子的脖子,用手在他后背上狠狠拍了两巴掌,算是拥抱过了。
“给我好好活着!”他咬咬牙,低声警告:“别死。”
听到最后俩字,瓶子眼眶里含着的泪几乎要滚落下来。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两声,也轻轻拍了拍薛枫。
“知道了,薛老师。”他说。在薛枫放开他后立刻别过脸去,忙不迭地抬手,整理了下额前的刘海。
等他回过头时,情绪和表情都已经整理好了。
“那再见了。等出来后,我请你们几个吃饭。”
“吃啥去?”蝶哥笑着地问他。
“海底捞?或者烧烤?”瓶子耸耸肩:“要不烧烤吧,接地气。”
“那可太好了,”画家乐呵呵地笑着:“咱们一起喝啤酒吃烧烤……我都馋了好久了。”
“好啊!说的我也馋了。”
“诶不对,”蝶哥正笑着,忽然想起件事,顿时严肃起来:“咱们吃药期间是不是不能喝酒?”
“那我不管!我吃烧烤是一定要喝啤酒的。”画家大手一挥:“让那些药见鬼去吧!”
薛枫被他逗得大笑:“我说,那你也不能……”
“我会好好吃药的。”画家赶紧补充:“我就疯一个晚上,之后肯定听医生的话。”
“这倒也无可厚非。”蝶哥的态度很快松动了:“别说是他,谁还没有叛逆的时候了。”
“有道理,”瓶子点点头,绷起脸来竭力做出严肃的样子:“何况是我们的大画家……”
“饶他不死吧,薛老师。”他坏笑着劝道。
薛枫不由得抬手扶额:“在你们眼里我就那么听话?好吧好吧,那等出去之后,就彻底疯一回!”
“让劳拉西泮见鬼去吧。”他一边说着,像巴西那尊耶su像似的抬起双臂,很入戏地模仿出神圣的表情。
这里聊着闹着,薛枫的视线越过瓶子的肩膀,就见那个黑框眼镜的男护士朝这边张望了两眼。
看到瓶子后,他的目光定住了。随后他抬手叫住了另一名男护士,两人一起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谢平,”黑框眼镜叫着他的名字,目光落在瓶子左手的手腕上。
“摘腕带了。”他说,抬起瓶子的左胳膊,双手大拇指和食指关节捏住了那条塑料腕带的两边。
两只手用力一扯,那腕带就断成了两截。他把它拿在手里,随手往护士站门口的垃圾桶里一丢。
“出院吧。”护士宣布道。
谢平倒还好,他同屋的三个男生听了这话立刻一跃而起,争相过去拎起谢平的行李。
才送到羽毛球场地附近,两位负责护送的男护士就拦住了他们。
“知道你们关系好,”黑框眼镜的护士说着,从薛枫手里接过了瓶子的书包。
“不过送到这儿就行了,快回去吧。”话说的很委婉,可他本人却不容拒绝地挡在了墙边那扇门的前面。
“后面我们送就行了。”
薛枫顿时有点傻眼,心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他记得进院要安检的,本来还想着要送到那里再回去呢。
薛枫看看那扇锁着的门,以为是自己没有送人的经验,不懂这些。
可扭头看看画家和蝶哥,他这才发现原来诧异的不止自己。那两位看着也是真没想到。
三个男生愣神的功夫,另一位男护士已经用钥匙打开了那扇小门,又迅速接过了他们手里的包裹。
“回去吧。”两位护士说,拎着瓶子的行李快步走到了门外,把要出院的人留在了最后。
瓶子在原地愣了片刻,随后独自朝那扇打开的小门走去。
“……再见!”他一边走着,在出门前的刹那忽然扭过头来。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们几个一眼。
三个舍友肩并肩地站在原地,用力地朝他挥着手。
“再见!”他们朝他喊着。
瓶子朝他们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个充满鼓励意味的灿烂笑容。
转过身,抬脚出了门。
“保重啊——”薛枫朝着他离开的背影大喊,随后重重地跺了跺脚,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
“给老子好好活着!”他哑着嗓子吼道,然后双手捂住了脑袋。
“……”
薛枫很清楚地听到,身边的那俩人憋笑憋得漏了气。
门“咣当”关上了。仨人站在原地停了片刻,转身准备离开。
没走两步呢,就听见从身后传来一嗓子鬼哭狼嚎的回应:
“——你们几个也是!”某个已经出院的人扯着嗓子大声哀嚎:
“妈的,要是敢死,老子他妈的跟你们没完——!”
……卧槽。。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给瓶子刚刚这一嗓子镇住了。
他们面面相觑,愣了片刻。
“……”
然后同时笑疯了,跌跌撞撞地扶着墙蹲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今天是周六,下午14:00开始是每周固定的家属进院探视的日子。
老早地,戴草帽的护士阿姨就带着个小护士在忙活这事儿。从两扇朱漆大门一直到小活动室正门门口,围着几根柱子拉起来道警戒线。
虽说开门的时间是下午14:00,可探视的家属都来得早。约么13:40左右,那两扇朱漆大门外就已经挤挤挨挨地站了不少人了。
门口站着四个保安,两个在门外边两个在门里,紧拦慢拦地挡着一众情绪激动的家属们。
“别着急!”他们穿着维持治安的工作服,大声地讲着话:
“没到时间呢,还有十分钟!等到时间才能开门!对不住,劳驾您配合下我们工作,您受累!”
被挡住的家属往后退了几步。低头看眼手机,不耐烦地喘了口粗气。其他人则没好气地嘟囔起来,埋怨着这医院的管理太死板,不会变通。
有穿着工作服的护士走过去,双手比划着朝门前的家属解释了两句。两边人这才短暂地安静下来,时不时瞟眼对方,在沉默中互相对峙着。
时间终于到了。
朱漆大门颤颤巍巍地开了条缝,使得院里等着来探视的患者得以远远地窥见门外赶来的家属。
家属当然也看见他们了。不少人是来探望住院了的孩子和父母的,见到人后眼圈直接就红了。
有的放心地笑起来,有的则直直地望着门缝里面,急切地高声叫着,试图引起自己家人的注意。
“不要挤,注意安全!”抢在大家蜂拥而上之前,保安将手臂高高地举到了半空中:“所有家属!先交探视卡、先交探视卡再进!”
人群喧嚷吵闹着,不少人紧皱眉头,在包里和口袋里匆匆地翻找着。性急的简直要和保安嚷嚷起来,无法理解为何要如此谨慎。
“我儿子!我都看见他了,这还能有错吗!”有个留着寸头的男人激动地跟保安分辩着,声音也不觉地越来越高:
“您要不信就叫他过来。他就站在那儿呢,我都瞧见他了!他绝对认得我!这还不行吗?”
“探视卡有吗?”保安大声问。
“这儿呢,您看是不是!”男人把那张粉色的卡片攥在手里,举到空中朝他挥了两下。见保安点了头,他粗声大气地道了声谢,拽着身边那个女人就要进院。
“不行,”另一位保安拦道,急忙挡在两人面前:“一卡一人,您二位不能同时进去。”
“什么?!”男人瞪圆了眼睛。
“不是,这…!什么规定?哪儿来的规定?之前你们也没说啊?!”
“这是我们院里的规定,已经好几年了。”保安的语速很快。
显然,这个问题已不是第一次被提出,而他作为医院的保安,也已经对不同的人回答过很多次了。
“我们必须得限制进院儿的家属人数,要不然探视的人太多了,别的病人没法好好休息。”
男人仍旧拉着女人的胳膊,没有松开。两人对望一眼,神色略显慌乱地看了眼这位公事公办的保安。
“这我媳妇。”男人干巴巴地解释着:“这……,我孩子他妈!”
“我们知道,但是对不住,那也不行,”戴草帽的护士阿姨走过来,隔着窄窄的门缝发话了:
“为了我们这儿所有患者的休息和安全考虑,每位患者最多只能容许一名家属进院探视。”
见是位比自己还年长的老护士,男人顿时收敛了态度。他一时语塞,透过门缝焦急地往里面张望了两眼。
“那让他出来……”
“那肯定不行,”戴草帽的护士微笑着摇摇头,语气温和地回绝了这个情急之下憋出来的建议:“院里的人肯定是不能出来的。”
薛枫站在葡萄架下,出神地往那边张望着。为了保证患者情绪稳定,住院部规定住院的第一周不得探视。
这个,他早就知道了。
可等真到了探视的时间,他还是要往人群那边张望,不自觉地在里面寻找着爸爸妈妈的脸。
就像多年前周末放学时那样。
他看到门外那个男人焦急的面孔,又看到山药匆匆几步走到了院里等着探视的患者队伍的最前面,然后迈步朝门口走了过去。
他穿过明明暗暗的树荫,然后,在离门口几步远时猛然刹住脚。
木愣愣地看着门外的他们。
他一个字都没说,可视线就像被磁铁吸住了般,再也没有从门外面那夫妻俩的身上移开。
门口,戴草帽的老护士已经看出了男人在犹豫什么。这位家长毫无疑问是第一次来,还没有经验。
“您要是着急可以先进门,”她主动解释道,解开了他的疑虑:“等您出来后,把证给孩子的妈妈。她再拿着证进去,是一样的。”
“您放心,都可以进去。”她沉声补充道:“但是得一个一个来。”
“……”
男人点了点头。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也没有旁的好担心的了。
他把手里的粉红色卡片交给了身边的女人。朝儿子打了个手势,就规规矩矩地站到了一边。
山药的妈妈手里捏着卡片,急切地走了进来。在此之前,他的儿子已经从警戒线下钻到了探望的地点。
女人脸上呈现出激动的神色,一把抱住了她儿子的脑袋。薛枫站在葡萄架底下,看到她眼睛都哭红了。
警戒线把小活动室的门扩在了探视的区域。天气炎热,不少患者都带着亲属躲到了空调屋里去说话。
大门打开后没多久,门外来探视的人便进得差不多了。
小活动室里不多的二十来个座位很快坐满了。屋里坐不下,好多人就直接在廊下的长椅上并肩坐下来,彼此间高高兴兴地说着话。
长时间的分别使得感情的流露很难再受到理智的限制。人们泪光闪闪地对视,像小孩子那样大声地笑着,张开双手拥抱彼此。
不止是山药。蝶哥、画家、蘑菇、格格、小白……几乎所有人的爸爸妈妈都过来了。
父母们顶着和自己孩子有几分相似的脸,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们。
一边啰啰嗦嗦地和孩子说着话,一边时不时地伸手过去,整理他们因为独居而变得乱糟糟的头发和衣服。
“……。”薛枫不忍心再继续看下去,扭头就回了寝室。
他往后院走,路过的时候发现周围的病房都静悄悄的——几乎所有患者都到小活动室和亲人团聚去了。
薛枫忍无可忍地叹了口气。明知道爸爸妈妈不能来的原因,可他还是莫名地有种被抛弃了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他们从来都没有让他失望过吧。薛枫心里这样地想着,不声不响地低着头往回走。
都到病房门口了,薛枫一抬头,意料之外地看见程铭正在房门口的长椅上坐着。
见有人来,程铭抬了抬眼,不动声色地朝这边看过来。
薛枫压根儿没想到会有人在,结结实实地给吓了一跳。
“哎哟我……!”
认出是程铭,薛枫的心跳这才逐渐平稳下来:“你……?!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坐着呢?”
“?”程铭疑惑地看看他。薛枫读懂了他的目光,瞬间意识到自己刚才问了个好傻好傻的问题。
“你爸妈也没来啊……”薛枫又问,故意加重了那个“也”字。
程铭无所谓地点点头,表情里没有透露出半点失望。
甚至好像……薛枫眯起眼睛,弄不清楚是不是这阵子自己太过自恋而产生的错觉。
甚至好像,这个人因为见到自己回来了,心情看上去还不错。
“那咱俩聊天儿吧。”于是薛枫提议道,随随便便地把自己丢到长椅上程铭身边的位置。
“你想聊什么?”程铭问。
“我想想……”薛枫仰靠在椅子背上,挠了挠下巴:“今天有探视,要不咱俩就聊聊家里的事吧。”
“我先来。”他抢着说道。怕程铭不愿意说他家里的事,于是自己就先叨叨起来:
“说起这事儿吧,其实我还挺感慨的……”
“忘了具体哪天了。总之某天晚上,我跟他们在大活动室打麻将。当时我对面坐着个二十**岁的姐姐,你应该见过。”
“当时大家就,聊天嘛。那个姐姐就说她是重度抑郁,躯体化特别严重的那种。她说她整天就只能在床上躺着,根本起不来。”
“她还说她每天都在哭,然后每天都睡不着觉。有时候哭累了,好不容易睡着了,又醒不过来。而且每次睡着都在不停地做噩梦。”
薛枫说着,想象着她在家里挨日子的场景,心情越来越沉重。
“她说她很累,每天都想si。她还说她经常吃太多药晕过去,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洗胃后才能醒过来。”
“她说她那段时间的想法一直很消极,总想着干脆放弃算了……”
说到这里,薛枫停顿了片刻,嗓子里艰难地吞咽了下。他缓了口气,而后才终于继续说下去:
“她说她很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她被躯体化折磨得太难受了,就故意吃了很多药。然后就,万念俱灰地躺在床上等着去死。”
“结果被她妈妈发现,冲过去把她给晃醒了。”
薛枫一边说着,只觉得嗓子眼发紧,但他还是坚持着说了下去。
“她说那已经不是第一次她妈妈把她叫醒了。那段时间有很多次都是这样,基本上隔两天就会有一次。”
“但是那次跟平时都不同。当时已经是深夜了,而她是在连续哭了两三天之后才吃药睡着的。”
“当时,她妈妈看她太难了,就躺到她的身边,然后趴在她耳边小声地跟她说,”
“如果真的那么难受,如果实在撑不住了,妈绝不自私……”
“妈可以放你走。”
浅浅刀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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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爱是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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