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破罐子破摔地告诉她说自己得了焦虑症,正在医院里看医生治病,并“礼貌”地请求对方挂电话。
回家之后,薛枫把这件事跟爸妈一说,两个人都变了脸色。
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严厉地斥责他实在太过口无遮拦,什么话都往外说。
“物业的人?”薛乐山说话时语气都不对了:“物业的人怎么会有你的电话?怎么会给你打电话?”
看到两人发青的脸色,薛枫立刻意识到自己做错事了,声音也不由得低了下去:
“不知道,,”他回答。
“那你……!你怎么能,怎么能把这事儿跟那些人说呢?”薛乐山喘着气,看上去简直要气疯了:
“你生病这事儿,爸从来都不跟任何人说。你倒好!逮谁跟谁说,这是什么光荣的事吗?你说你这张嘴,怎么就从来没个把门儿的呢?”
“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人,对这类精神疾病有多大的偏见?”江悠然脸色惨白地开口,声音微微发抖。
“你以为咱们这老旧小区,物业那里的都是些什么人?一些无所事事的闲人,成天就是说闲话。”
“那些人什么不说啊?我跟你说那些人的嘴才不饶人呢!尤其是这类事儿,传得快着呢!”
“到时候添枝加叶地给你嚷嚷得远近都知道,咱家对门都知道!那你之后还怎么在这个小区住啊?”
薛枫不明白:“那些人又不认识我们,有什么好议论的呢?”
“那是你觉得,”江悠然的脸色显得很疲惫:“只是你觉得那些人不认识你,也不会议论你。”
“但是他们有我跟你爸的名字、手机号、工作单位,身份证号和具体的家庭地址。也有你的各种信息。”
听到“工作单位”的瞬间,薛枫的脸色就已经变了。
他比刚才的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这回真的闯祸了,而且是不可挽回的那种。
爸爸妈妈辛苦维持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纯白的家庭底色,被自己在医院接的那个电话毁于一旦。
“人的这个关系乱着呢!”薛乐山靠在沙发上叹气:“咱家住在这里这么多年了,就算他们不认识你,难道还不知道你是我儿子啊?”
“我有个初中同学,”江悠然神色凝重地接道,眉心皱起:“我印象中这人就在那里上班儿。”
薛枫再也说不出话来。
两辈人的家中,每当父母得知了什么重大且不幸消息的后,孩子都能察觉到那种独特的凝重气氛。
暗淡沉闷,令人窒息。
薛枫现在就感受到,这种熟悉的沉闷气氛正在逐渐笼罩住整个房间,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分外困难。
在此之前,薛枫始终都认为,各人过好各人的日子就够了。自己虽不幸得这个病,也没谁会多在意什么。
那天之后,薛枫才忽然明白,原来自己这么个无足轻重的人,居然也有需要尽力维系的名声。
人家不会说,这家的孩子从小成绩优异,考上了顶尖的大学。后来因为学习压力不幸生病了。
人家只会说,那家的孩子原来就是个书呆子,现在终于得了疯病。可怜他爸妈,本本分分的两口子,居然生出了个又疯又傻的废物。
那天之后薛枫才明白,如果活得好可能没有人为他喝彩,但如果活得不好,很多人是会看笑话的。
后来为了活得轻松点,薛枫甚至常常要故意忘掉那天的经历,假装这件事从来就没发生过。但现在,他不得不再次面对了。
一年前,自己得了人们口中俗称的疯病。中度焦虑症,轻度抑郁。
爸爸妈妈对他说,没关系。你只是病了,医生会把你治好的。
一个星期前,他开始抽烟。
爸爸对他说,没关系。男生嘛,这个年纪抽烟也很正常。
……
若能止步于此就好了……
但并没有。
三天前,薛枫并不意外地发现,自己是个绝望的同/性/恋。
什么概念呢?就是说,在他的想象中,所有情侣要做的事,他都会和他喜欢的人一起做一遍。
他们会并肩走在街上,会紧挨着彼此坐在情侣座吃爆米花看电影。
会一起去旅游,再手牵着手一起回家。会碰巧遇到各自的熟人,然后开心地和他们打招呼说再见。
会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接吻。会被路人看见,并选择无视他们。
会泪光闪闪地交换对戒,然后紧握着对方的手,告诉自己每个愿意听或不愿意听的家人,说这个人就是我愿意共度余生的那个人。
会告诉全世界,说我爱他。不管这世界的反应将会有多么冷酷无情。
这就是薛枫理想中的样子。
但现实冷得如同冰窖。
如果你病了,没关系,因为你可以被治好。但如果,你不小心爱上了那个你没有权利去爱的人呢?
错误的爱情可以被治好么?
这份爱是对是错,难道不是只有产生爱情的两个人才有话语权么?
为什么爱情,往往都要由那些不相关的众人来议论是对是错呢?
薛枫坐在长椅上,越是细想,越觉得真是荒唐。
更荒唐的是,明明那些人讨论的只是观点,却似乎变成了事实。坚如磐石、无可改变的事实。
晚饭已经吃过了。程铭从病房出来,就看到薛枫正双手抱膝地坐在门前的长椅上发呆。
其实也不完全是在发呆,他的指间还夹着支烟。阳光一照,烟雾笼罩在他周围,整个空间云雾缭绕的。
薛枫静静地靠着背后的柱子,整个人浸泡在浓郁的夕阳里。
不很灿烂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能看到脸颊上细细的茸毛。鼻尖上细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光,下唇也被染成诱人的橘粉色。
程铭只是无意间看了他一眼,视线就再也移不开了。他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打扰了这幅美景。
程铭坐到了长椅的对面。
他也不说什么话,只是静静地坐了下来。左手手臂习惯地搭在了被晒着的椅背上,挡住了漆面的反光。
薛枫那双澄澈的眸子动了动。
从程铭的角度看过去,他弯弯的睫毛被阳光照成了根根分明的浅色,如同羽毛般轻盈而易碎。
薛枫想起程铭戒过烟,顺手把电子烟收了起来,然后抬手挥散了头顶白色的烟雾。
“抱歉。”他说。
“谢谢。”程铭简单地回答,尽管他对此并不介意。
薛枫垂下手臂,余光瞥见视野里那道刺目的光线骤然消失了。
他垂下眼帘,再次看到了程铭挡在椅背上的那条手臂。心乱如麻。
他咳了声,不太舒服地抬手抓了抓头发,把午睡醒后对着镜子精心梳理整齐的头发抓得乱糟糟的。
“我好像有点心慌,”薛枫艰难地开口,随后动作匆忙地从口袋里翻出解压球,用力地捏在手心里:
“感觉我心跳好快。”他自言自语地低声道,头靠在背后的柱子上,心烦意乱地闭了闭眼。
“你怎么了?”他听到程铭在对面不远处问他,语气很关切:
“为什么忽然心慌?”
薛枫闭着眼睛,眉心微动。
本来因为不想看见程铭和他搭在椅背上的手才闭了眼。结果自己随口说了句话,程铭偏又问到了点上。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薛枫心里不是滋味,苦笑了下,朝着程铭一摊手。结果摊手时动作幅度太大,身子侧歪了一下。
“小心!”
“!”
薛枫本来能平衡好的,结果程铭突然开口,倒把他吓了一跳,差点从窄窄的长椅上摔下来。
胳膊被一只熟悉的手紧紧握住。薛枫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程铭已经挡在了他的身旁。
掌心烫着他手臂内侧的皮肤,使得这次的触碰格外让人分心。
薛枫的右手匆忙勾住了椅背,勉强找回了平衡。
程铭在他旁边站着没动。
右手攥着薛枫左手的手臂,左手则仍旧悬在半空中,似乎是随时准备着抓住什么,亦或者去触碰什么。
然而很快地,他的手缩了回去,继续垂在身旁。电光火石之间,薛枫看到程铭左手中指上那枚祈祷之手在阳光下耀眼地一闪。
左手胳膊被轻轻拉了下,薛枫诧异地抬眼,见程铭正神色严肃地看着被他抓着的薛枫的手。
掌心从下面托着他的手腕,程铭忽然不由分说地把左手的两根手指按在了薛枫的脉搏上。
“咚,咚,咚……”
刚刚搬来薛枫宿舍的时候,程铭曾经在夜里数过自己的心跳。与记忆中的频率相比,薛枫此时此刻的心跳确实是有点儿快了。
虽然他自己也半斤八两就是了。
他把这个结果告诉了薛枫。
“是有点快。”这样地说着,程铭缩回了手指,捏着薛枫的手臂轻轻放回到了他的腿上。
“需要我去护士站找她们过来看看吗?”他关心地问道。
听清他最后这句话,薛枫莫名其妙地有些来气,就像是程铭刚刚骂了他一句“脑残神经病”一样。
理智被毫不犹豫地从脑子里扔了出去。薛枫伸手扯过程铭垂在身旁的手,用力掐住了他的脉搏。
另一只手搭在自己的手腕上,赌气比对着两人的脉搏。
心跳频率猝然被对方捏在手里,程铭脸上那张写满了平静冷淡的面具几乎要碎裂开来。
他咬住了舌尖,拼命告诉自己冷静再冷静,千万要放慢心跳……
脉搏狠狠撞击着指尖,薛枫放慢了呼吸,感受着程铭的心跳节奏。
不知是错觉还是别的,似乎自己刚刚把手放到程铭的手腕上时,对方的脉搏跳得很快,快到几乎不正常。
但这只持续了不到两秒。稍纵即逝的两秒钟过后,程铭的心跳又明显地慢了下来。一下是一下。
就好像最开始那几下心跳,只是薛枫没有按准位置而产生的错觉。
“啊,”
薛枫喃喃地说着,手放在脉搏上没动。片刻后,他皱了皱眉。
与程铭沉静有力的脉搏相比,自己的脉搏确实轻了些,频率快了些,显得人心浮气躁。
但薛枫偏不承认。
“……嗯?”他眨巴眨巴眼,故意拖延时间,好显得结果可信度高。
“……差不多,”他语气轻快地说道,而后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又重复了一遍:
“其实差不多。”
星期五那天,薛枫从早上起床之后就开始坐立不安。
看什么都烦得不行,吃什么都味同嚼蜡,而且什么事都干不下去。
一整天唉声叹气的,不是在前院里来回地绕圈,就是在后院病房门口的长椅上吞云吐雾。
明天,明天他们要就来了……
他那刚过完五十岁生日的爹,还有他那每天忧心忡忡的妈。对于这两个人,薛枫真是又想见面又怕见面。
尤其怕看到他们俩掉眼泪,但这恐怕是无法避免的。
薛枫深深地吸了口烟,把水蜜桃味的烟雾吐到半空中,看着它们一点点被风吹散。
到时候虽说是一家团圆,恐怕又免不了抱头痛哭一场。
更要命的是,对薛枫来说,爸爸妈妈一言不发红着眼眶看他的场景就像是某种奇怪的开关一样。
甭管什么时候,只要他看见了,两行眼泪唰啦就下来。
就这么快。
连强忍悲伤的过程都省了,属于是先掉眼泪,而后才觉得心酸。这种奇妙的纽带恐怕连医生都解释不清。
或许这就是亲子关系吧。
如此反常的举动,程铭当然是很快就注意到了。整整一天里,他几乎跟在薛枫身后走了将近一万步。
可薛枫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他又不说什么。程铭只好假装没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安静地待在他身旁,陪着他在院子里东游西逛。
下午两点的时候,他们去大活动室参加了睡眠专病支持性团体,在那里听了场讲座。
程铭知道薛枫喜欢听这种疾病知识相关的讲座。他本以为薛枫听完后会振作起来,却不想他更蔫了。
还好后面有音乐团体,从这周二挪到今天下午的。原因是那两位年轻的女老师当时没有时间。
和往常上课时一样,她们开了柜子,从里面搬出个大箱子,里面装着各种简单的乐器。
木琴,非洲鼓,三角铁之类的。程铭以为薛枫会选鼓类的,却不想他只是随手拿了个柠檬形状的沙锤。
与其说是个乐器,倒不如说是个玩具更替切。薛枫把它捏在手里,在两手之间抛来抛去地把玩着。
老师打开书包,给桌前的每个人发了印好的乐谱。拿到手里一看,原来是周杰伦的那首《稻香》。
她们又找到了各种绘画用品摊开来摆在了桌子上,让大家随意取用,在乐谱背面的白纸上画画。
“儿童节刚刚过去。相信大家小时候都见过村里面的稻田。请大家画出自己心目中‘稻香’的画面。”
薛枫左手边的阿姨笑了笑,随后露出个有些为难的表情。薛枫注意到她戴的是老花镜,头发也都花白了。
虽然她早已经过了会被人夸赞容貌的年纪,但薛枫还是能感受到,她年轻时应当是很漂亮。而且她的气质很好,显然是受过良好的教育。
但她此时显得很为难:“我从来也不会画画啊……”她低声说。
那位之前穿红衫子的阿姨刚好坐在她的对面,闻言对她笑了笑:“没事儿!我们几个也都不会……”
几位中年人听见了这话,脸上都露出不能再认同的表情。两位年轻的老师见了,很温和地对大家笑笑:
“不会画也没关系,想到什么就随便画上两笔。没有所谓的对错,画成什么样子都可以。”
说完她们就开始计时十分钟,说是能画成什么样就画成什么样。
程铭盯着自己眼前的白纸,粗略地扫了眼桌上摆着的各种画笔,什么类型的都有。
几大盒颜色不全的水彩笔,两三筒用过的彩铅,还有好几大盒已经断的差不多了的油画棒。
程铭在小学的时候,曾经见过学校地里种的水稻。他记得这种植物尖而细长的叶子,还有那些浅木色的、弯弯地低垂着的稻穗。
他简单地构思了下画面,拿起了面前的铅笔,却见薛枫还在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那张白纸看。
小学的绘画课早忘干净了,程铭只依稀记得初中学画水墨画,老师说过要用铅笔先起稿,再着颜色。
他正用铅笔勾勒着稻穗的形状,却见薛枫在旁边忽然抬起了头,伸手抓过半截明黄色的油画棒。
左手牢牢地按住面前的画纸,右手捏着油画棒、从左到右,上来就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把画面分成了两半。
薛枫聚精会神地涂染起来,半张画纸都被这种浓烈的金黄色占满了。油画棒也被他用掉了一大截。
薛枫扫了眼画面,随手把用完的油画棒丢在盒子里,又抠出来一根浅蓝色的,在天空的位置用力涂着。
笔触很随意,人却始终很专注地盯着画面看,因而没有注意到,程铭握着彩铅的手停下了动作。
学校的那片稻田很小,那是程铭记忆中唯一与稻香相关的画面了。但其实,他从未见过真正的稻田,也没有闻过稻香味。
不过看到薛枫那张没有画完的画纸的瞬间,程铭几乎是立刻就想象到了在微风中翻滚的金色,闻到了空气里稻谷清新的香气。
他忘记了自己的画纸,只是着迷地盯着薛枫面前没有涂完的那张画,盯着那片明媚而充实的色彩。
就像在看着薛枫本人一样。
浓墨重彩的画,浓墨重彩的爱;
铅笔勾勒的画,谨慎卑微的爱。
当然啦双方都很爱就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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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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