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一。
早上,薛枫起床去洗漱的时候,从前院的葡萄架下经过。
天空水洗过般清澈透明,阳光从绿茵茵的紫藤叶间洒下,道道光束把晨间的空气都衬得格外干净。
昨天那场雷暴雨过后,院子里落满了还没来得及打扫的残枝败叶。在昨晚猝不及防的摔倒过后,薛枫今天刻意留神看了看。
他有些诧异地发现,院子里大多数都是杨树的枝叶。
这种树木但凡是有些年纪的,都长得傻高傻高的。而医院里的植物都修剪得低矮,自然不会栽什么杨树。
所有这些残枝,都是从院落周围那些树上折断了,让风给卷过来的。
满院子落的都是树叶,几乎衬得这所院落有些破败了。薛枫刷牙的时候又从卫生间探出头来看了看。
他想象了下昨天晚上,这些树枝折断后被卷在狂风中,劈头盖脸向小院里砸过来的场景。
莫名的有些好笑。
有几段树枝甚至落在了葡萄架顶上那片紫藤叶的中间。雨后滴翠般的叶片里掺杂了杨树的灰绿色,突兀得像自然的败笔。
薛枫看着看着,眼神忽地一滞。刷牙的动作停了,他叼着牙刷从卫生间踱步出来,微微眯起眼睛。
在葡萄架最中间,那截断掉的杨树残枝旁边,他瞥见了某个颜色十分生硬的,不属于这大片紫藤甚至都不属于自然界的东西。
一个黑色的监控摄像头。
它藏得太隐蔽,以至于往日里在葡萄架下穿梭经过的时候,薛枫甚至都没有留意过它的存在。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在凌晨的那场谈话过后,他必须要调查清楚这些监控的个数与每个的具体方位。
带着这个目的,薛枫在吃早饭前满院子转了转,左手拿着手机,仰着脑袋东张西望地四处查看。
不仔细看还好,这么一看,他连遗憾都顾不上了。薛枫看着备忘录里记录的数字,暗暗的只觉得心惊。
不管是前院还是后院,在灰色房檐下每条回廊的尽头,无一例外地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各种摄像头。
单是前院里最偏的地方,那片小小的羽毛球场,没有方寸大的一点地方竟然就有三个摄像头直对着。
从红色朱漆大门到羽毛球场这段病人们日常遛弯的路上,更是足足安放了八个摄像头。
粗略地算下来,整个前院,差不多有二十来个摄像头。后院相对来说少些。不到十个摄像头,却把所有犄角旮旯的位置都照顾了个遍。
这几乎就等于是告诉薛枫,在住院期间的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受到严密监视的。
程铭已经洗漱完了。薛枫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像只被打湿了翅膀的小麻雀似的低着头蔫蔫的回去了。
门前的长椅上积了水。两人商量了下,最后决定搬了屋里的凳子去葡萄架下,边看风景边吃早饭。
薛枫的膝盖昨天磕了。虽然他坚持说已经不碍事了,程铭还是抢先把他桌前的椅子折叠好拎了起来,双手各搬了把折叠椅往前院走。
两人前后脚出门的时候,薛枫忽然在他身后扑哧地笑了。
程铭扭头:“你笑什么?”
薛枫忍着笑,摇了摇头:“我只是没想到,自己还没找到工作上班,就已经开始提前体验退休生活了。”
程铭听后也笑了:“不止上班,上学也需要休息。尤其是,你还在晋江理工大学这种学校里上学。”
薛枫笑得更厉害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凌晨那场坦白局过后,程铭似乎比往常话多些了。薛枫心里觉得很惊喜,笑着跳着跑过去追上了他。
葡萄架下有把湿漉漉的椅子。两个人把烫手的粥碗放在了上面。今天的早饭是红糖三角。
不知是不是因为红糖的甜味,吃早饭的时候,有两只粉蝶从花丛中翩翩飞来,绕着薛枫拍打着翅膀。
粉蝶的翅膀纸一样的薄,薛枫怕伤到它们,笑着躲开了。他拍拍程铭的肩膀,把两只粉蝶指给他看。
“这里居然有蝴蝶。”程铭专注地望着它们,顺手把刚从护士站借来的解压球递到薛枫手里。
粉蝶大都是白色的,这两只白色粉蝶其中一只的翅膀上还有两道醒目的深灰色条纹。
它们成双成对地上下翻飞,环绕着彼此扇动着薄薄的翅膀,在两个男生的身旁划出一个又一个的圆圈。
飞舞的过程中,两只粉蝶不时地碰到彼此,又匆匆分开。蜻蜓点水的一碰,在两人心里激起圈圈涟漪。
两只粉蝶的翅膀脆弱得像是两片飘落的白色花瓣。风一阵紧了,将它们吹得在空中东摇西晃。
忽然之间,两只粉蝶像是迷失了方向,在半空中找不到彼此了。
纯白色的那只环绕着附近一棵小小的桑树,焦急地拍打着翅膀,茫然无措地寻找着同伴的身影。
翅膀扑打得分外急促,似乎只知道不见了刚刚的伴侣,连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了。
那只有深色花纹的蝴蝶被风从伴侣旁边吹开,仓促间撞到了薛枫的裤腿上。它环绕着他的腿乱撞乱飞,显得越发脆弱而失落。
薛枫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真恨不得凭空拿出张网来,像小时候在公园里那样,一网下去,兜住这两只晕头转向的粉蝶,让它们立刻重新碰到彼此。
但蝴蝶不会在人类身旁驻留。它们越飞越高,很快地,薛枫就看不见那两对纸一样薄的翅膀了。
他略微仰头,只能看见雨水洗过的叶片之间,那个黑黢黢的摄像头。
不悦又烦躁的心情油然而生。薛枫泄愤般地瞪了那摄像头一眼,低头恶狠狠地咬掉糖三角的一角。
程铭当然看见了,面露诧异:
“你为什么跟糖三角生气?”他问道:“还是说我哪里……”
“程铭,”薛枫嚼着糖三角,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现在都提倡从自己身上找问题,可要我说,”
“你最不应该做的,就是不停地从自己身上找问题。”他说着话,唇角边绽开个意有所指的微笑。
程铭闻声微微挑眉。
他轻咳了声,把手里空掉了的早餐塑料袋抻直,对折再对折。
声音波澜不惊:
“你猜我为什么住在这里。”
薛枫不禁拍手,仰面大笑。谈恋爱后,好像不止程铭的话变多了,自己的笑点也忽然开始大幅降低。
“今天都什么活动?”他问他。
程铭把塑料袋放在旁边,从口袋里翻出手机看相册:
“上午是运动团体和辩证行为DBT团体。中午测心电图。”
“嗯,”薛枫点头。
“下午是强迫症专病团体和疾病知识教育团体。”程铭继续汇报。
“疾病知识是谁讲的?”
“武医生。”
“不认识。算了不去了。”薛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我还是去物理治疗室敲脑袋吧。”
“敲脑袋”是大家对脑功能治疗仪开玩笑的简称。无论医生护士还是别的病人,一说这个都知道是啥。
这种仪器基本上就是把松紧带串起来的六个像小盒子一样的治疗头套在头上,开启机器让那些小盒在后脑勺和太阳穴叮呤咣啷地一顿敲。
据说有缓解焦虑的作用。
“你最不喜欢经颅磁,对么?”
程铭问他,从椅子上端起粥碗。粥很热,他用勺子搅拌着,坚决不肯像旁人那样转圈喝。
“是啊,那个挺烦的,”薛枫连连点头:“有次机器的电量调大了,给我电的整个下巴不听使唤地乱抖,后槽牙都磕在了一起……”
程铭不禁微笑:“我想起来了,那天你才住院。不过还好,那个治疗仪后来再也没开过那么强的电。”
“真的太过分了……”薛枫把塑料袋团起来,嘴里塞着最后一点糖三角含糊不清地嘟囔:
“当时真给我电的够呛,这反人类的治疗仪。你都不知道它给我弱小的心灵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
吃完早饭后,俩人收拾了吃完的空盒子,说着笑着搬了椅子回去了。
接下来的整个上午,薛枫都歪在床上涂程铭送他的那本书。程铭则饶有兴致地翻看着“做了这本书”。
薛枫虽然因为院子里监控太多而有些垂头丧气,但程铭忽然之间性格的转变又带给了他太多惊喜。所以总体上来说,他的心情还是很好的。
连午饭后过来查房的孟医生都看出来了。要知道她从进房间后,见到薛枫才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最近心情好多了?”她在口罩后面笑笑,声音和蔼地问他:“在这里住的还比较适应,是吗?”
“是的,”薛枫坐在床上点头,脸上绽开了个大大的微笑:“自从住院之后,一切都好多了。”
“我看也是。”孟医生点头。
问完薛枫,她转过身去问程铭。程铭的情况也改善不少。画家和蝶哥午睡刚睡醒,说话有点懒洋洋的。整个宿舍都显得分外的和谐。
孟医生的视线扫过几人,在薛枫和程铭的脸上多停留了片刻,最后满意地对大家点了点头。
“看起来都好多了。”她半是赞许半是自言自语道,又看了眼程铭:
“现在看来,当初让你收拾东西搬到这屋来是正确的选择。”
说罢最后这句话,孟医生温温柔柔地一挥手,带着身后十来个值班的护士去下一间病房了。
薛枫坐在床上目送她离开,和程铭交换了个劫后余生的眼神。
……好险。。
虽然薛枫很喜欢孟医生,但平时瞒着护士们已经够辛苦了,他实在不想再多瞒一位专业的精神科医生。
他低下头继续画画。从前面翻书的时候,忽然翻到了那个他哄着程铭给他涂出来的红心。
他看着自己当时被程铭的声音撩到后拖出来的那笔小尾巴,心里面顿时像咬碎了颗糖似的甜滋滋的。
那个时候,他还在借着画画笨拙地试探呢。当时他又怎么会想到,程铭居然已经喜欢他很久了。
坦白后每次想到那天下午,程铭对他撒的那个谎,薛枫都觉得像在做梦一样,飘飘然梦幻到了极点。
还有什么比发现自己苦苦暗恋的人原来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暗恋自己更让人幸福的呢?
对薛枫来说,恐怕再也没有了。
程铭也是真沉得住气,居然到了今天凌晨才跟他坦白。薛枫有时候都不敢去想,如果自己是程铭的话,每天看着喜欢的人在眼前却不能对他说自己的心意,得过得多么煎熬。
但其实现在就够煎熬的了。将近四十个讨厌的监控摄像头,搞得两人谈恋爱都没有谈恋爱的样子。
的确如此。确认恋情都半天了,除了早饭端粥碗时手指不小心蹭到的那下之外,他还没碰过程铭的手。
手都没牵过,就更别提……
咳,,。
现在想来,那天晚上也真是巧。不光天气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就连院里的监控线路也坏了。
如此机缘巧合之下,两个互相暗恋的人之间要是不发生点什么,似乎都对不起上天对他俩命运的安排。
经颅磁治疗的机器只有一个。上午在儿科那边用着,等到了中午的时候再从那边的院里推过来。
薛枫从书页间抬眼,刚好瞟见两个护士推着那个眼熟的机器,路过门前的走廊,往治疗室的方向去了。
他“啪”地合上书本,掀开被子从床上一跃而起:
“走!程铭,”
“经颅磁的机器推过来了,咱俩赶紧过去排队做完了完事,等待会儿他们满院子地喊起来,人就多了。”
程铭正专注地翻着书,听了这话很干脆地放下了书本。他跟在薛枫身后出了门,快步往治疗室赶去。
“经颅磁!”薛枫抢在所有人之前冲到门口,猛地推开了门:
“我们来做经颅磁治疗了!”
在治疗室看管着的那位女护士被他吓了一跳,“哎哟!”一声。
她轻拍着自己的胸口,认出是薛枫后弱弱地瞪他一眼:“哎我还说谁呢喊这么大声,感情是你!”
“男孩子就是淘啊,成天总这么猴跳猴跳的。吓我这大跳……”
她这里絮絮地念叨着,旁边那位年轻的小护士就笑:
“哈哈哈,也没有吧?您看程铭跟他年纪也差不多,平常不就老是不言不语儿的……”
薛枫偷摸看了程铭一眼,扭过脸就开始笑。女护士瞧见了,笑盈盈的用手指头把他一点:
“也就是你,天天淘气!哎呀不过你俩这一动一静的,放在一块儿倒也挺合适,正好能匀和匀和。”
“你说是吧?”她被吓了倒也不生气,开玩笑地逗薛枫。
薛枫得意地微微挑眉,弯腰在登记表格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手里捏着笔犹豫片刻,顺手在自己那栏后面帮程铭也把名字签好了。
“我给你签了。”他冲着程铭做了个“搞定”的手势,在椅子上坐下来,头靠着那个灰色的圆盘。
今天机器的电量正常,治疗的时候只是头皮微微的有很小的震动感,下巴和牙齿也都安静地没有颤抖。
横竖这个下午也没什么事,两个人做完经颅磁后,又把屋子里其它的各种治疗都挨个做了个遍。
薛枫把睡眠觉醒的两个一次性电极贴片从耳后揭下来时,程铭正阖着双眼躺在脑感控催眠治疗椅上。
这就是某种连接了传感器、耳机和电脑的沙发椅。当椅子上的人足够放松时,椅子就会自动放倒,屏幕上也会显示出睡眠前指数。
程铭的椅子已经放倒了。他闭目躺在上面,呼吸平稳而安静。薛枫悄悄一笑,脚步轻轻地朝他走过来。
他在程铭身边站了片刻,垂眸去看电脑上程铭的睡眠指数。微微屏住了呼吸,眨了眨眼睛。
薛枫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原本稳定在“临界睡眠”区域的波形跳崖似的跌落下来,瞬间掉到了“思维活跃”区域,上上下下地跳动着。
椅子缓缓立起来了。程铭像是没有注意到似的,始终保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微阖着眼皮,直到他听到了近旁那声没能忍住的窃笑。
程铭睁开双眼,猝然闯入视野的便是薛枫那张脸上得逞般的坏笑。
按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指动了动,程铭的眸中已经毫无困意。
“什么时候过来的?”
薛枫指指屏幕:“在你发现我站在这里的前两秒……就是这个波形的转折点,再往前两秒的时候。”
“……”程铭忽然不想说话了,掩饰般地挑了挑眉。
为了测量心跳脉搏等参数,他的头上戴着个软硅胶材质的圈,方形的金属传感器就贴着他额头上靠近眉心的位置。
他忽然发现,刚才挑眉的时候,电脑屏幕上最底下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作用的上下对称的波形,它的幅度忽然明显地变高了片刻。
且由于上下对称,密集的波形刚好在显示器上显出是个圆形的形状。程铭看着屏幕若有所思,又看看站在他面前的薛枫,心里忽地一动。
沙发椅放在治疗室最里面,背靠着窗户。两人来了这半天,屋里排队做治疗的人已逐渐多了起来,嗡嗡的说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心下略一思忖,程铭抬手,碰了碰薛枫垂在旁边的胳膊,随后指了指屏幕,示意他看那道密集的波形。
“你看这个波形。”程铭说着,在薛枫凝神看过来的瞬间,抬手敲了敲眉心的金属传感器。
他动得有点太明显了,导致波形变得有些失真,从圆形变成了方形。程铭试着挑挑眉,又弄出个圆形。
“神奇。”薛枫看看程铭又看看屏幕,脸上露出个浅浅的微笑。
程铭心中忽然灵光一现。
“你看着,”他低声道,专注地盯着那道密集的波形。他挑了挑眉,又用手指碰了碰那传感器。
他想给薛枫摆出一个心形,可那信号是上下对称的,不管他怎么调整都摆不出来。
他正在这里凝神想怎么办,薛枫在旁边已经看明白了。
他扫了眼屋内的人们,不动声色地在程铭肩上按了按。随后手挡在唇前,他低声笑了:
“摆不出来啊?那算了。你治疗还没做完,好好躺着吧……”
“等下,”程铭不肯就此作罢,又对着屏幕捣鼓起来。他终于摆出了想要的形状,按下了暂停键。
薛枫好奇地弯腰过来看,见屏幕上是两个并排的圆形。程铭把塑料圈扔到一边,眼角带了点笑意:
“心形画不出来,给你画个正无穷符号∞可以么?”程铭低声问,语气里难得的透出点炫耀的意味。
程铭素日里沉默收敛惯了,因而每每无意间流露出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那种独特的嚣张感觉的时候,总让人格外的心动。
薛枫心中怦然。
他盯着那波形,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一阵战栗从他的心底蔓延开,顺着手臂迅速延伸到了指尖。
可以啊,他在心里回答。
说真的。这也太可以了。
甜甜蜜蜜,躲躲藏藏
前两天过生日去了,sorry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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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互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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