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醒过来,年轻患者们不约而同地就在小活动室里聚齐聊天。
院里不许用打火机,平时有抽烟习惯的便都提前买了电子烟带过来。几个男生把兜里的存货拿出来,放在桌上互相比对着,看哪家的便宜。
薛枫从来没抽过烟,此时也好奇地坐在旁边,看着桌上那些花花绿绿包装的稀奇玩意儿。
“你这个多少钱买的?”蝶哥问体特。他面前正摆着一个可乐瓶包装的一次性电子烟。
“八十多。五天抽没了。”
“诶?”旁边那个穿格子衫的女生听了有点惊讶:“这么快的么?抽这种电子烟还挺费钱的啊。”
“确实,纸烟更费钱。”有抽烟习惯的男生们回答。
“不会吧?”她认真地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那种很好的纸烟也才二十几一盒啊。”
“我这么跟你说吧,格格。”体特笑笑,把电子烟踹进口袋:
“一般有烟瘾的,基本上都是两天一包。你算算。”
“噢……”代号“格格”的女生恍然大悟:“好吧好吧,我懂了。”
“不会吧?”有个他们认识的女生表示怀疑:“我男朋友有一包烟,抽了一个月还没有抽完诶。”
“……”老烟鬼体特欲言又止,脸上带着笑朝旁边翻了个白眼:
“……你告诉他歇会儿吧,不能抽就别抽。。”
大家于是都笑起来。
话题就这样岔开了。几个人把桌上的东西都收起来,开始天南地北地聊些有的没的。
薛枫却毫无征兆地安静下来。
午睡前看到的那位工人,花花绿绿的电子烟包装,枯萎的月季花枝桠和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刺。还有从早饭后就消失不见的程铭……
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在他的脑海中旋转翻飞,画面被想象拉拽撕扯到失真。闭上眼的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学校楼梯中间那块平台上。
头顶是深深浅浅的梧桐树叶,楼下是闪闪发光的黑色自行车座和车把手。风很大,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记得他想跳下去的心情。
薛枫用力眨眨眼,试图驱赶脑中纷乱的情绪,未果。
他于是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远离了热闹的人群。沉默着走到门口的长椅旁边,背靠柱子坐了下来。
焦虑使他的脸色微微地发白。
他几乎有些想念那些从未谋面的月季花刺了。虽然不敢承认,但此时格外烦躁的心情几乎使他迫切地想要偶遇到一株枯萎的月季花枝。
捡起它,然后主动感受疼痛带给这副身体的兴奋和战栗。
或许对现在的薛枫来说,只有那样做,才能意识到自己的心脏仍在跳动,这场生命也仍旧存在。
然而,月季花让薛枫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画家那伤痕累累的手臂。
不,他想。他不愿意这样。
疼痛虽然可以带来兴奋,但其留下的一道道痕迹,对自己来说实在是太严重太严重的代价了。
薛枫不想总是看到它们。
时间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痛苦,太漫长了。他不想每次看到那些伤疤的时候都想起过去,想起自己在痛苦中绝望的挣扎。
不要说伤疤了,他是那种连纹身都不愿在身上留下的人。那些图案代表着过去某个时刻他的审美,而人总是会变的。
当然,还有个最简单的原因:他害怕别人关切而小心的目光。
这也是为什么在这个人人患病的精神病院,薛枫反而活的很自在。
他朝着葡萄架下望去,看到一只麻雀正用两条细腿抓着一弯藤蔓,摇摇晃晃地挂在中间晒太阳。
空气中传来一股被冲淡的薄荷味,大概是谁在墙根底下抽电子烟。
答案就在这里面。
如果要在尖锐的月季花刺和电子烟白色的烟雾中选一个的话,薛枫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蝶哥从小活动室出来的时候,薛枫跟在了他的身后。他加紧脚步,几步赶上了对方。
“你平时也抽电子烟吗?”薛枫这样地开启了话题。
蝶哥像是被逗笑了:“噢,我平时都抽纸烟的。”
“电子烟没劲儿。不住院的话,谁抽这个啊……”
薛枫点点头,仔细思考了下怎么开口说比较好。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些眼巴巴的馋嘴小孩子,故意跑去问别人手里的零食好不好吃。
“我没抽过电子烟。不过刚才我怎么看着,你的电子烟和他们的那些长得不太一样啊?”
“噢,”蝶哥直接把兜里的小瓶子拿了出来,递给薛枫看:“我这个属于是一次性的,抽完就没了。”
薛枫点点头,看着手里的可乐瓶微微挑眉。
随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把烟塞回蝶哥手里,问他:“你现在还有这种一次性的……吗?我能不能,从你这儿买一个?”
“……”听到这话,蝶哥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有倒是有,当然也可以卖给你……”
“不过薛老师,”他说着,眉心微微皱起来:“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薛枫点头。
“你家里人……”
“他们不管这个。”
“……好吧。”
两人说好后,就赶紧回了宿舍。蝶哥在他放东西的箱子里一阵翻,找到了个粉色的小瓶子。
“包装已经拆了,”他解释说:“这个是桃子味的。我抽了口觉得没什么劲儿,就先放起来了……我只有这个了,你介意吗?”
“不介意。”薛枫摇头。蝶哥于是把它塞到了薛枫手里,然后拉着他到屋外的长椅上坐下。
“你先抽一口试试,觉得可以接受再给我转钱吧。先慢点抽,”他提醒道:“这个比较凉。你第一次抽的话,容易会被呛到。”
薛枫接过那个没比一号电池大多少的粉色小瓶子。他把它拿在手里,看着上面粉红色的半截吸管。
小心翼翼地把嘴凑了上去,噙住吸管,往肺里面吸了一口。
他这样做着,忽然觉得这个动作有些傻乎乎的,几乎要笑出来。结果一紧张,不出意外地吸猛了。
喉管往下的位置感受到要命的薄荷凉意时,他已经不出所料地狠狠呛咳起来,咳得几乎直不起腰。
烟雾不成形状,被他大团地咳出来,模糊了周围的风景。
“没事吧?”蝶哥关切道。
薛枫摆摆手。虽说新手被呛到属于正常现象没必要尴尬,但薛枫还是觉得有些颜面扫地。
他迅速整理好表情:“谢谢。这个多少钱,我转给你吧。”
吃晚饭前,薛枫接到了薛乐山打过来的电话。
当时,他正独自坐在葡萄架下的折叠椅上,手里拿着电子烟发愣。
薛枫等了片刻,按下了接听键。
才聊了没有两句,他就脑子一抽,鬼使神差地把自己抽电子烟的事添油加醋地告诉了薛乐山。
好像只有这样,他吸入肺里的那两口烟才有zi残的效果似的。
“你疯了?!?”
得知儿子才住院三天就染上了抽烟的毛病,薛乐山的声音都变了调。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冲着电话大吼大叫了。
“你说说你!你让我说你点什么好啊?!”儿子的几句话,把这位近三十年的老烟鬼气的脸色发青:
“电子烟比真烟危害还大,那都是科技与狠货!不是还有,你他妈的……你,你电子烟哪儿来的?”
“跟他们要的。”薛枫的语气十分平静:“你先别急。”
“跟他们要的?!”薛乐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短短五个字在嘴里拐了八百道弯:
“你真是……!唉,陌生人之间喝个水都不行,你怎么就……!”
“抽电子烟还不如抽真烟呢,那玩意儿危害更大!”
提起这档子事,薛乐山念念叨叨地说个不停,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其实已经有了松动——
而且被儿子听出来了。
因为他的情绪虽然仍旧激动,可说话时的音调已经逐渐趋于平稳。
“……爸爸妈妈当然理解你,可是生病也不是你学坏的理由啊!”薛乐山皱眉道,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了。
“但是真烟吧……”话说了一半,薛乐山自己顿住了。他在电话对面叹了口气:
“真烟,其实危害更大。”
“……”薛枫忍了忍,没有开口提醒他在自相矛盾。
“……人家那回还给了爸一支电子烟呢,”他忽然想起来这回事,也就直接说了:“爸抽来的,晕。”
“你没什么反应吧?”
“我没有,”薛枫摇头。其实他自己也才抽了两口,哪知道有没有。
“你那个,会不会是因为尼古丁含量太高啊?”薛枫猜测道。
“尼古丁含量?”薛乐山完全没注意过:“那不知道。”
“没反应就好。”他最后说,听起来像是最终妥协了。
出乎薛枫的意料,薛乐山甚至说可以把那支闲置的电子烟找出来,送给他用去。
“到时候爸把那烟给你得了。那烟是充电的,还是进口的呢。”
“但是还是,少抽吧。哎……”
听着薛乐山疲惫的声音,薛枫感觉自己心里某个拧着的小扣子忽然就解开了似的。
松了一大口气的感觉。
可是与此同时,因为家里人的理解来得出乎意料的快,他的眼泪忍不住地就要往上涌。
若是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捂着脸嚎啕一顿也就算了。可偏偏手里的电话还没撂下。
而薛枫多年以来的习惯,是咬着牙不在家里人面前哭的。虽然已经病成这样了,可还是江山易改……
“我知道了。”薛枫点点头,强压下喉咙口往上泛的酸涩哽咽。他忽然又想起了中午那位工人。
“爸,”薛枫轻声叫他,在脸上挤出个自嘲的微笑:
“如果我,真的考不过那些课,拿不到毕业证……我将来还能吃的起饭吗?我还能,喝得起豆浆吗?”
薛枫从小就喜欢喝豆浆。
“那怎么会吃不起饭呢!”薛乐山言辞激烈地反驳:
“你说你,就算说真的没有大学毕业证……你随便去找个什么工作,不能混口饭吃啊?”
薛枫眼睛一闭,想起了平凡的世界里,在桥洞底下睡觉的孙少平。
“就我破这体格子,跟人打两把羽毛球都累得直喘……”
“人家装修队也不要我啊……”
他这样念叨着,忽然想起了在各大短视频平台刷到的调酒视频。
“诶你说,”他一拍大腿,抓住了脑子里灵光乍现的瞬间,开始一本正经地跟他爸胡说八道:
“我要是拿不到毕业证,就报班学个调酒,然后去给人家酒吧当调酒师怎么样?应该比和水泥轻松吧?”
对面,他爸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谁给你灌输的这个想法?!”
薛乐山说着,几乎要笑出来:
“你爸当年也想干这个来的!”
“钱都交了,那个班因为人少,没组起来,又把钱退给你爸了。我还记得是600多块钱。”
“哇!”薛枫心说您跟我真不愧是父子,脑回路都一样:
“那个年代,这钱可不少啊!”
“那可不!爸当时也是找不到班上,就想着要学个这个……”
吃过了晚饭之后,薛枫正在院子里遛弯,就见山药兴高采烈地朝他跑过来,高兴得眉开眼笑。
“薛老师!”他猛地刹停在薛枫面前,大口地喘着气。
“你别着急,慢点说。”薛枫一头雾水,不知他怎么忽然这么着急。
“程、程铭!”山药说着,伸手往身后不远处指了指:“程铭刚从医院回来……”
“他、他刚才说话了!”
薛枫猛地抬眼,目光顺着山药指的方向看过去。
果然看到程铭正坐在葡萄架下他常坐的椅子上,身旁围着圈人。
他不时地抬眼看向大家,脸上笑的有些拘谨。从薛枫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出来他是在跟人说话。
表情云淡风轻,肩颈肌肉也很放松。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那种紧绷感。
薛枫远远地望着他,心里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他把目光从程铭身上挪开,探究地看向山药。
“他怎么忽然就开始说话了?”
薛枫这样地问着,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些责怪的意思。还好山药并没有听出来。
“就是……”山药喘了口气,简单组织了下语言:
“他回来后就坐在那里。然后体特问他今天怎么样,他就说:还好,没事。”
“……哦。”薛枫回答。
他于是走了过去,目光一直紧紧盯着程铭的表情。等走到人群的边缘时,他习惯性地在脸上挤出个阳光灿烂的表情:“Hello?”
“听说你开始说话了?”
“……”
程铭没敢抬头,只是睁大眼睛看了薛枫一眼,表情瞬间紧张起来。
又不说话了。
见他这样,旁边那位穿红衫子的阿姨笑了笑:“哈哈,看来这孩子性格还是比较腼腆,不敢说话。”
蝶哥也在旁边,见薛枫表情有些讪讪地,也赶忙过来打哈哈:“我听他们说你这周去医院做了两次无抽,那这几天的事你还记得吗?”
程铭循声看向蝶哥。
薛枫以为程铭不会回答。毕竟在他的印象中,这两个人从来就不认识对方,即使碰见了也没打过招呼。
然而程铭开口了。
“记不清了。”他说。
薛枫站在旁边看着他们说话,很慢很慢地眨了下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程铭的声音。
这个时刻他隐隐期盼了好久,却没想到就是现在。
程铭当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他的嗓音干净,在男生里面算很好听的那种。低沉且有着恰到好处的沙哑感,带点很轻的鼻音。
他对蝶哥解释说:“时间是孟医生安排的,所以都还好。”
薛枫发现,程铭在说话的时候,会很有礼貌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
他机械地眨眨眼,尝试着像之前那样,笑一下算了。
虽然他真的很感激蝶哥和那位红衫子阿姨的临时打圆场……但他已经憋了太久,实在是忍不住了。
伸手拽过把椅子在程铭面前坐下。薛枫盯着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直接问到对方脸上: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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