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二天，是肖容的出殡日。
令夏亲手给她换上了新衣服，衣服是她一早去商场买的，是一身漂亮的烟粉色套装。
“我还记得，你上班后拿了第一笔工资，带我去商场吃日料，一顿吃了五百多你眼睛不眨就付钱了，转头我们去逛街，看到橱窗里模特身上的粉色套装你都快走不动路了。”
“我拉着你要进去试一试，你说从来没有进过那么高档的服装店，肯定很贵，所以死活不肯进。后来还是我好说歹说才终于把你劝了进去。”
“你穿粉色真的很好看很好看，像一朵春天的郁金香，那套衣服我没记错的话一共660元，外套和套裙上下两件呢，其实挺划算的了，但你当时嫌贵没舍得买。”
“后来我赚了钱，想去把那套衣服买了送你当生日礼物，可那家店关了换成了一家户外男装。”
“再后来，你的套装越来越多，但颜色也是越挑越稳重，黑的灰的藏青的，但我还是觉得你穿粉色最好看。”
“你说巧不巧，我今天一进商场就看见了这套衣服，和那年你喜欢的那套好像啊，你看这衣领上的白色锁边，还有这面料里的银色丝线，扣子也很像，摸起来像贝壳的手感……”
“他们问要不要给你化个妆。”令夏摸着她额前的刘海，用手一点一点扣着她头发上的黄泥土，“但我觉得你现在可好看了，就跟我第一次见你时一样好看。”
“只是，怎么就几天不见，你就瘦了这么多啊。”令夏手往下移，触到她冰凉的脸颊，“太瘦了，你脸上都没肉了！”
“你说你，平时性子挺稳的呀，说话轻声细语不急不缓的，认识这么多年我都没怎么见你发脾气呢。”令夏笑着怨她：“怎么这次就这么着急呢，再等等，再等等，我不就来找你来了吗。”
令夏用双手捧起她的左手，死劲搓了搓，就像平时互相取暖时的那样，“这下好，你丢下我自己倒是先解脱了，我以后可怎么办呐，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你也没给我留下个一言半语，我都不知道你到底会不会惦记我呢！”
盛祈走到她身后，轻声地提醒她：
“到时间了。”
令夏把她的手慢慢放下，摆好，扯起嘴角笑得更开心了：
“算了你也不要惦记我了。”
“既然要走，就一身轻松地走吧。这世间的一切，都不要再惦记了。”
令夏看着工作人员把她推远，打开炉门，奋力一推，将她推进了火炉。
“容容快跑，火来了！”
熊熊烈火瞬间将她淹没。
令夏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骨灰盒是装不下所有的骨灰的。
原来那么大的火，也没办法将所有的骨头都烧成骨灰。
一个人的一生，不管生前经历过什么，或苦难或甜蜜，或不幸或圆满，在这一刻，所有的人都是一样。
人生落幕，就只有这短短的两三个小时。
路以安抱着肖容的骨灰，三个人沉默地往外走。
带骨灰上飞机需要提前办手续，他们计划坐晚上的航班回江城。
走出殡仪馆的大门，令夏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一行人。
从昨天盛祈和她提过后，她就在想，他们会什么时候找上门来。
只是没想到，他们要比她设想的，还要没有耐心。
竟然直接堵到殡仪馆门口来了。
“以安你带容容先回酒店，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路以安面容憔悴，没有多说什么，直接上了车先离开了。
“好久不见啊夏夏，这么一算我们应该差不多有九年没见吧。”说话的这人，令夏没什么印象，大概是哪个叔之类的。
令夏木然道，“竟然才九年。”
“你！”
那个叔旁的一个女的适时拉住了他，“夏夏，你长大了，比原来那会越发得漂亮了！”
“你们倒是都还活着。”
那个女的被噎，瞪着眼也没了话。
“咳咳咳！”正中间站着的那个男人往前走了一小步，皱着眉头看她，“年纪越活越大，也越来越没教养，谁教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
令夏听到这话，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我有爹生没娘养，你说谁教的？”
“少他妈给我说这些废话！”李大军不耐烦地打断她，“你妈生病了，乳腺癌晚期，没几天活的了，她之前一直念叨你，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就去看看她。”
乳腺癌。
晚期。
令夏身形晃了晃，被一旁的盛祈及时伸手扶住。
“那麻烦你帮我带个好。”令夏摇摇头，示意盛祈放开她，“看，我就不去了。”
“我看别人说的还真是没错，你就是一个白眼狼！难怪被有钱人养了又中途被退回来！就你这种德行，永远养不熟！”
李大军开始指着她怒骂，“你妈，你亲生的妈，十月怀胎生你下来的她，现在快死了就躺在医院里，你都到家门口了连去看看她都不愿意？！”
盛祈刚要上前，被令夏一把拦住了。
她今天也是笑了很多次了，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笑些什么。
“我去呢，然后呢？”令夏也朝他走近了一步，一字一句反问他：“下一步是不是就会跟我说，你妈没钱做手术了，没钱买药了，已经欠了好几天的住院费没交了？如果我不给钱，你是不是又会在医院里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没心没肺？”
“你以为我还吃这套吗？”
“我告诉你李大军，不管是九年前还是现在，你别再想从我这拿到一分钱！别说我现在没钱，就算我有钱，就算我钱多到拿到马路上撒，我都不会给你们，你听明白了吗？！”
李大军举起巴掌，冲上来就要往她脸上招呼，身后的盛祈一个箭步上来，直接半空接住了他的手臂。
“呵！看来说话这么硬气，是因为背后有人撑腰啊！”
李大军甩了甩手腕，阴笑道：“看来你这便宜哥哥，倒是一如既往地对你死心塌地。”
“你没钱，好，我不找你！”李大军看着盛祈，直接道：“我找他。”
令夏把盛祈拦到自己身后，“你还要不要脸，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找他要钱！”
“我是谁？你问他啊。”李大军心情很好的样子，“如果我以后有困难，可以随时找你，这话是你说的吧，盛小少爷？”
令夏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盛祈。
在她的记忆里，盛祈从来没有过和李大军单独相处的机会，更别说会承诺他什么了。
她有多讨厌他们那一家人，别人不清楚，但他不可能不清楚。
“我也不要多的，五十万，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无任何关系！”
“你想得美！”
李大军并没有在意她的反应，而是双眼紧紧地盯着盛祈。
那是一双泛着无尽贪欲的眼睛。
让人不想直视，更让人恶心。
“我说了，不可能！”
令夏把盛祈往旁边一扯，一直保持冷静的脸上有了裂纹，不用照镜子她都能想到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狰狞。
“想要钱？你想都不要想！”令夏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你也说了，我就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都白眼狼了，我还跟过去领养家庭的亲戚，能有多好的关系？”
她在“亲戚”两个字上，加重了音调。
不知是在和李大军强调，还是在告诉自己。
令夏直接在手机上打了“110”，“如果你们继续跟着我，我直接报警。”
说完，令夏拨开他们，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她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盛祈跟了上来。
“别走了，你脚流血了。”
“你能先停停吗，如果你有想知道的，你可以直接问我。”
“我给你道歉，是我不对，你想怎么骂怎么打，我都接受。我们先上车好不好？”
令夏终于停了下来，停下的地方是在一座桥中央，郊区不限车，时不时就会有一辆满载的货车驶过，桥就会发出震颤。
连同站在桥上的他们。
“想说什么，你说吧。”
冬天的湖面很平静，站在桥上几乎看不见水流的动静，边缘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远处还站着几个钓鱼的人。
“我……”
令夏转头看他，问道：“不知道怎么说？那我问，你答。”
“给了他多少钱？”令夏开门见山，“一共。”
盛祈犹豫着，比了五根手指。
令夏哈笑了一声。
难怪呢。
李大军今天张嘴就敢找她要五十万。
原来她身后，真的站了个财神爷啊。
哦不，应该说是散财童子。
“……是我后来回国，来余州找你。他说他知道你的消息，也会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只是——”
“只是要拿钱换。”令夏帮他说完。
“我知道他是骗我的之后，就没给过了。”
如果知道是骗他，他还给，那他就是纯傻子了。
“钱怎么给的，现金还是转账？有转账凭证吗？”
她这么一问，盛祈就知道她想做什么。
“就当花钱买个清净——”
令夏一听他这不痛不痒的一句话，压抑了一上午的情绪瞬间就被点爆了：
“我为什么要买清净？！我做错什么了吗？！这么多年，是我做错了吗？！盛祈，我麻烦你搞搞清楚，从始至终错的那个人就不是我！”
“你凭什么要给他钱？！他有脸拿这个钱吗，他怎么不去死！死了我给他烧一堆五十万！”
盛祈上前一步，将发脾气的令夏抱进怀里。
他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我知道我知道。”
“五十万不少，但跟你比起来，多少钱都不值一提。”
“你讨厌他们，那就不要再为他们费神了。但如果他们再来找你麻烦，我会考虑用这五十万把他们送进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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