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皇帝的兴致都不高,不过倒是经常与端王议事,他听闻他还没到这里之前,都是始安侯与端王对坐讨论,而如今他一来,那位始安侯便经常不见人影了。
他自然知道原因是什么,苏臻珩躲着他,必然是对那日的事耿耿于怀,可他怀念起那个滋味,便觉前世的自己果然没有做错,那今生便也无错。
他想,躲着才好,躲着才对。若是逆来顺受,他反倒觉得无趣了。喜欢就要得到,但人总是在得到的前一刻最觉刺激,如今正是这种滋味。前世他把对方搞得毫无还手之力,今生这种硬碰硬的感觉反倒叫他舒爽,就连腹上的伤口的疼也让他觉得刺激惊人,仿佛每一次上药都让他回忆起池边那个湿热的夜,让他浑身发麻。
以前李齐在皇宫里并不显山露水,如今在边疆随军,却又将这几位皇亲贵胄们伺候得格外周到,就连皇帝这几日也觉得应该重用他。往日他知道有个心腹太医的好处,即便日后高坐明堂帝位,也不能废弃了才是。
李齐给他上完药,便退了出去。
夜里帐中,苏臻珩久坐案前,在昏黄的烛光下翻看着张德丰转交给他的手札和先帝的医案,不自觉紧缩了手掌。他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是元宁祯一直给先帝下药,先帝不是因伊戈尔刺杀一事受惊而死,只是长久积累的毒药正好在那一天足以要了他的命而已。
张德丰知道自己无法在京城寿终正寝,才借机想要远离京城,勉为其难认下李齐这个徒弟也是为了将来能靠对方拉自己一把。
弑君是大罪,为了一己之私弑君对他这样世代忠直的将门来说更是无法宽恕的罪名。但从今日开始,苏臻珩所做的便都是为先帝报仇,也是为了北岐数百年的江山基业。
帐外传来声音,褚尧无声地钻进来,苏臻珩了然,立刻收拾得当,起身欲离开,却闻那声音已到了不远处的帐前,粗鲁地掀帘进来,满脸的煞气。
皇帝冷声道:“躲了朕这么多天,今日还要往哪去?”
苏臻珩望着他不语,又缓缓坐了回去,全然未将他放在眼里。冷了许久,才开口:“只是想出去透透气,陛下何必如此惊恐?”
“你以为朕是因为你而惊恐?”他将手里的东西随意丢在苏臻珩面前,身后跟着的人见状退了出去,连同褚尧也不得留下,只此两人。
苏臻珩接到手里一看,竟是北疆传来的急报。卜圪王长子瓦狄和次子伊戈尔分别率大军突袭沙州和崧州,安明景在马上被瓦狄一箭射中,生死不明。
苏臻珩眉头紧锁,狠狠地握了握拳。当初他将伊戈尔圈在燕京,没有轻易杀了他,为得就是防止前世卜圪王攻打始安,安明景负伤回京、始安易主。而如今为何又是这样?可前世的安明景在此时还没死,如今又为何是生死不明?
前世也是瓦狄伤了他,此人是伊戈尔的兄长,也是下一任卜圪王,老卜圪王十分器重他。他有能力击伤安明景,却不一定能杀了他。要说现在和前世唯一的不同,便是伊戈尔还活着。
急报从北疆传到东南,距离此事已经过去了五六日。皇帝不在京城的时间里,一切皆由丞相韩峻与底下的大臣商议决定。为了不延误战机,驻守西部殷岁墟被急调北疆,稳住了局势。
皇帝不喜这个殷岁墟,觉得她是个女人,行事作风狂傲放浪,前世接管平南军之后几次三番违抗皇命,就连他死前,听到的消息也是殷岁墟谋逆,带兵打上了燕京。只可惜他在闭眼之前未曾见到这位谋反篡位的女将军,不知前世的她是死在了马背上,还是当真把自己送上了金銮宝座。
可纵使他再不喜她,这一世,这一刻,她还是有用处的,至于将来如何,那都是后话。倘若她能收敛心性,他说不定能放她一马,继续让她做个不高不低的将军,或者来日把她调离手握兵权的位置,倘若她还是那样的作风,那今生就得早早地杀了她。
叁门郡的事务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眼下的局势,须得早日回京。皇帝立刻着人安排回京的车马,连同苏臻珩也一起带走。他知道苏臻珩不愿跟他一起,便说:“京城消息灵通,也好尽早知道安明景的死活。”
苏臻珩自己有车马,他又是康健之躯,策马疾驰回京反倒比御驾要快许多。皇帝又说:“卿腿脚康健之事只有朕知道,也只有朕能替你遮掩,看来你当真是想落个欺君之罪。”
苏臻珩冷静道:“臣这些年左腿顽疾不愈,乃是天下皆知的事,更有先帝和整个太医院为证,没有的罪名,陛下如何强安到臣的头上?”
他继续淡笑一声:“南绥巫蛊之术奇绝,想来治个腿疾并不在话下。陛下说替臣隐瞒,臣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可隐瞒的。”
皇帝愣了一愣,心说,难不成这腿当真是来到这里之后才刚好的吗?“南绥巫蛊?”
史书典籍里对南绥的记载不在少数,可说的皆是一些玄乎其玄的东西,比野史还野,北岐的百姓不会去看,但多少也在民间流传一些玄乎的故事,或是一些被编撰的传奇话本。皇帝自是不会相信这些东西,可现在他竟然也有些犹豫了。
因为有太多的巧合,此前梦里常出现一个妖道,儿时的他一直当做梦魇来看,后来发现太过于真实。那个不虚也是个道士,神出鬼没游走各方,还见过苏臻珩。
要说最诡异的还属渡蛟峰上的那座大殿,《绥史》记载,绥国凭妖邪统治数百年,后来连皇帝也成了妖,长得既像妖又像人,北岐先祖南下欲剿之,却见砍之不死,杀之不灭。妖皇为自己铸一大鼎用于活人祭祀,以求与天同寿,却在大战中被北岐太祖皇帝手下的一员猛将推进了大鼎之中,一众小妖,连同这位北岐的将军一同在大鼎中灼烧了数百个日夜,那些邪气和邪祟的哭嚎才渐渐消散。史书没有说明大鼎在何处,只说鼎高数百丈,宽达数千人合抱,如此巨物堪比山高,想来书里这样写无非就是为了赞颂那个将军。而这位将军便是渡蛟峰上立着的不见面容的塑像,坊间传其生前名唤谢尊,死后被太祖皇帝赐号“缚龙”,后来又被哪个皇帝改为“渡蛟”,因为龙字代表着皇帝,蛟字才配那些恶妖。
无论这个故事是真是假,是杜撰还是有所考究,这渡蛟峰似乎与南绥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而与那为藏在渡蛟峰上的不虚道人或许也有关联。
皇帝有所怀疑的是,这个不虚道人该不会就是个南绥复国一派的人?
有了这个想法,他立刻派人把那个替苏臻珩治疗的南绥大巫抓了,将人绑得毫无还手之力。“听闻南绥盛行巫蛊之术,有通天之能?”
这大巫被绑着跪在地上,并不回答,只是抬头端详他片刻,又闭眼默念了什么。皇帝听不懂南绥话,立刻冷下脸,身边的侍卫便抽刀架在大巫脖颈上,道:“好好回话!”
大巫这才粗哑着嗓音,慢慢悠悠睁眼,道:“通不得天,只是能看些病症罢了。阁下可是天生带了不全之症?”
皇帝神色冷峻,看起来极为平静,可心里却不自觉地有几分错愕了。不全之症,是什么?是那一次次梦魇?还是天生就不能动杀念的心,一旦有了杀意,哪怕没有亲手沾染血腥,也会饱受钻心蚀骨的折磨?
看来南绥这一趟并非毫无收获,或许南绥就是他一生苦厄的源头,就像苏臻珩被那个南绥女人种了蛊一样,他可能也是被什么人在小时候种下了蛊,或是施了法,绝不是他天生就带的,是有人在害他。
他心里带着自己的答案,冷静地问道:“什么叫不全之症?”
“心不全,智不全,魂不全,魄不全。当然还有一种——”大巫冷眼一睁,“身不全!”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阴冷的寒光从他口中射出,刺向了皇帝。皇帝瞳孔骤缩,一个后退将护卫挡在了身前。身前的护卫身形一怔,骤然倒了下去,脖子上扎着一根细如汗毛的刺,没了气息。
皇帝又连忙撤了几步,神色阴冷,依旧端着帝王威严的姿态,心底却不可避免地生了寒意。若非他躲得快,死的就是他了。
他猛地抬眼,那刺客大巫已经被个个手持利刃的护卫团团围住,可吞吐暗器的嘴也被严实地堵住了。只是此人没了方才神秘莫测的意味,开始左右挣扎,泛着血色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
皇帝这才放下心来,缓缓理了理自己的衣袍,叫人将刺客拖了下去。
到了这种境地,他大概也能明白了。大巫说的话可能是假的,但有一条是一定的,那就是大巫能看得出来他身上有毛病,或者说——不全之症,他不能像一个正常的帝王一样拥有动杀念的权力。
南绥数百年来都未曾放弃过报仇和复国。
皇帝启程前病了几日,端王得知是因为大巫的刺杀,但并未直接将刺客就地正法。皇帝见他犹豫了几天,没有杀掉大巫的想法,带着病容,道:“端王仁善,可是对刺客生了怜悯之心?”
端王立刻拜道:“皇兄误会了,臣弟绝不会对伤害皇兄的人有一丝怜悯。只不过,既然刺客知晓皇兄在叁门郡内,那么南绥人便可能也已经知晓了。南绥重巫,大巫在南绥的地位不言而喻,便是老弱妇孺也愿意为了大巫舍弃性命,而今南绥毫无动作,便是在等。若大巫从叁门郡离开时伤了分毫,此地必生乱。”
皇帝敛容,不悦道:“朕不该杀他?如今朕已将平南军给了你,若生战乱,便是你端王领兵的时候。若你为了安稳,甘愿不顾朕的安危,朕也乐意让你在此地富贵一生,耗尽国库保你边境无战。”
“臣弟不是这个意思。”
皇帝冷笑一声,“社稷几百年,多少皇帝死在南绥人手中,皇爷爷驾崩的时候也不比朕现在大几岁……朕也想天下安定,百姓和乐,只是南绥不允朕安宁。”
端王掀袍跪地,叩拜道:“臣弟请皇兄先行回京,待皇兄安稳到达京城,臣弟再以南绥人的首级供奉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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