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离开叁门郡那日如愿和苏臻珩一道，倒不是他威逼利诱，而是一行人乔装离去，总不能浩浩荡荡太多护卫在侧。苏臻珩作为武将，能在皇帝侧，正是个不错的安排。
在旁人看来，这两人师徒君臣情谊甚笃，更是没有理由分开。
路程大抵有十几日，皇帝说是微服，实际上每到一处地方都有人接应，客栈没住过，粗食也没吃过，倒是每个州郡的父母官一见了他都跟见了亲爹一样将人悄摸迎进府门，还要负责封锁消息。
起初还有些微服私访的意味，只是越靠近进城，声势越是浩大了起来。燕京城门一开，文武百官陈列相迎，原本低调的马车也不知是在何时换成了双龙腾云御辇，百官拥行，三千宫娥微步，漫街兵士威武，距离御辇最近的便是策马前驱的苏臻珩。
皇帝离京满打满算不足两个月，但政务折子却积攒了一堆又一堆，有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韩峻能处理的就处理了，处理不了的就等皇帝来做主。
皇帝一回来，御书房内外便聚满了等着述职的大臣，而始安侯府门外也停了马车。几个宫里的太医，连同刚从东南回来的李齐，围着苏臻珩钻研了半天。几个略有些资历的老太医，捧着苏臻珩的腿看完之后，连连咋舌，将苏臻珩的裤腿放下，道：“没想到南绥竟有如此精妙的医术，骨坏肉死、经脉尽断十余年，竟还能再活过来……”
“不过，这腿虽然能行走了，却还是不能和平常人一样。你看，这腿的大小粗细还是从前被射穿时候的模样，相比起来瘦小可怜，只怕是将来也长不成右腿那样。”
有人道：“医者遍行天下，穷山恶水之地亦可出良方，李太医这一趟可真是没白走啊！”
一众人寒暄了半天，夜色降临时才陆陆续续散去。乔文跪趴在苏臻珩跟前，几乎是嚎啕大哭：“侯爷把我丢在京城这么久，可是想死我了！我只能在这里日日祈祷，生怕侯爷出了什么差池，也怕始安出了什么差池，只不过……始安……听闻安将军出事了？”
苏臻珩安慰道：“不必害怕。”他虽这样说，可自己的心底终究还是不安稳，甚至说已经开始害怕。
他更改了前世安明景必经的路，却不知今生的路是怎样的，不知今生的安明景是否像前世一样只是受了重伤。有可能因为他的举动，一切会变得更糟，也有可能有那么一丁点可以变好的希望，他自己也不清楚。
是夜，厨房里端来了安神的汤药，说是李太医吩咐的。苏臻珩随意地披上衣袍，坐在桌边，看着那人将汤端过来，他二话没说仰头饮下。
这人是安明景当初从沙州挑选的厨子，专门送来给苏臻珩的。这人没说话，喝尽的碗底也只见一个“未”字，苏臻珩心里一空，闭眼沉了口气，挥手将人遣了下去。
安家的人这些时日经常来找苏臻珩，安明景的父亲安世忠甚至亲自登门。苏臻珩看得出来他们的焦急，朝廷也不断派人去找，只不过一直没有消息。对朝廷而言，将军的失踪不是小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便有可能是叛逃，更会波及家族。
苏臻珩也可以说是安世忠看着长大的，安家对他而言皆是亲人。他上书皇帝，说要亲自北上抗敌，也要将安明景找回来。此举必会引起皇帝的不满，也有大臣开始猜疑是否是苏安两人的计谋，是否是苏臻珩不满于囿于京城，想要拿回边疆的兵权。
有皇帝在，回始安这件事就是痴人说梦，皇帝总有无数个理由将他囚困在此，许多大臣既知皇帝的态度，自然也可以毫不考虑地大展身手，只管一个劲地附和。
不过，倒向一头的风声里竟也生出了几朵逆向的浪。起因是皇帝回京没几日后，端王在叁门郡杀了南绥大巫，南绥人因此与端王起了冲突，打了起来。端王再怎么聪明，也是初次行军打仗，过于年轻。而北疆此刻也战事正紧，殷岁墟虽为悍将，但对卜圪人缺少了解，只会耗费兵力。如此看来，两边的局势都不好，而大昭国也一直对北岐虎视眈眈，一旦局势稍有不利，便是危机四伏。
皇帝素来冷静，但听到这里也有了几分动摇。他甚至从私心和家国两个选择中探出了其他的矛盾，那种感觉像是在说，哪怕再活一次，哪怕他还是皇帝，也更改不了一条蜿蜒前行的河流的方向。
权衡利弊，他发现，这不仅是一件私心大不过社稷的事。但身为皇帝，他就应该看重利弊，就应该把他脚底的天下看作最重要的。其次，他再安慰自己：“不是朕输给了他，而是他始终是朕执掌天下的棋子，是朕的将臣。”
皇帝想着想着，从齿间发出一声冷笑。
为人臣子的会因为自己做了君王手里的棋子而高兴，甘愿前赴后继地去送命，他还要叩谢君王给了他这个机会。愚蠢。
次日上朝，苏臻珩万分久违地迎来了他第一次被准许回始安郡的圣旨。虽然他知道如今的局势，但凡是一位圣明的君主，一定会派遣他北上，但他也实在不相信眼前之人会和“圣明”两个字沾边。他不可置信地跪地接旨，抬首之时，却见龙椅上的人神色平淡，没有恼怒，也没有不悦，竟是举棋若定般的气定神闲。
离京那日，皇帝给了他十万兵马，赐他新制的铠甲，态度仍是冷淡，却在苏臻珩将要上马之时下了辇，拖着华贵的龙袍凑到苏臻珩跟前。
苏臻珩立刻又跪了下去，皇帝俯身嘱托道：“你我不知此行如何，是生是死，师傅更要当心。”
苏臻珩心里一惊，竟有一丝骇然。元宁祯说过太多包裹毒刺的假话，以至于现在他的任何一句好听的话都让对方无法相信，甚至觉得十分诡异。
苏臻珩应道：“谢陛下。”
“若找不回他，无人能怪你。但若你敢为了他做出什么让朕不高兴的事，朕一定会让他背负上叛国的罪名，再杀了安世忠一家。”
“臣不会给陛下这个机会。”
两人说话只有彼此听得清，皇帝淡笑起身，眼看着苏臻珩从地上起来，他在此刻有点恍惚了，没有腿疾的师傅竟有着拔地而起的巍峨气概，好似连他这个皇帝都逊色了三分，欺压不得了。
苏臻珩的大军离京数日，京城没有听到任何卜圪败退的动静，始安传来的军报依然是两军对阵，成败相当的消息。朝堂之上越发焦急，今上即位方才数月，从前又频频传出今上身体不好的消息，想来这也是卜圪和南绥皆生乱的原因之一。特别是卜圪，气焰更是嚣张。
许多大臣们宽慰道：“始安侯英勇神武，此番北上必打得卜圪落荒而逃！陛下大可放心！”
皇帝相信苏臻珩的将才，也相信苏臻珩对北岐的忠心，可偏偏，他无法相信苏臻珩不会趁此机会杀上燕京取他性命，也无法相信苏臻珩不会趁机逃离他的掌控。
纵使大臣们说得再天花乱坠，把苏臻珩夸上了天，他的心依旧乱了。只有他知道，他和苏臻珩之间横着一道无法用君臣关系来衡量的恩怨，让他只能独自一人承受自己对苏臻珩的怀疑、信任、忌惮、信任、怨恨、信任……
在皇帝日复一日的挣扎中，一道与苏臻珩有关的战报终于从北疆而来。皇帝冷静听来，待听到“侯爷长枪断瓦狄咽喉”时，竟不自觉拍案。一时间，朝野哗然，连皇帝也震颤了。
前世的瓦狄不仅没死，还在后来继承了卜圪王位，攻占了始安。皇帝不禁去想，难道他前世将苏臻珩囚禁起来是错的吗？若前世他放任苏臻珩回去，他的江山是否会安稳许多？
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出现了一刹那，只一刹那他就发觉了不对。前世的苏臻珩是个瘸子，就算是回到了始安也不一定打得过瓦狄，或许还会早早丧命。只是这一世因为苏臻珩的腿，才不一样了而已。
命运，果然是能更改的。
倘若这次安明景早早地死在了外面，让苏臻珩死了心，安安稳稳做他的将臣，他倒是也愿意这一世好好对待他，至少能给他兵权，保他一生富贵。至于其他的，大可徐徐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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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沙尘漫天，烈阳高悬。苏臻珩手中长枪高挑瓦狄头颅，眼见着秃鹫飞过，将那鲜血喷涌的躯干啄得面目全非。
他不曾忘记过十年前的那个遍地血河的冬日，滚烫的热流全都结成了冰，冰棱被风沙侵蚀成了利刃，混着泥泞的恨意，斩断了敌人的首级。
伊戈尔在望见自己兄长头颅高悬的时候骤然大惊，胯.下马匹长嘶。苏臻珩抬眸时正好与他对视，那遥远的一眼却让伊戈尔连连后退。
周围是将士的呼号与利刃的碰撞声，苏臻珩猛地将瓦狄扎进了土里，又“噌”地抽出长枪，枪杆震颤嗡鸣，红缨灼烧如焰。
下一刻，却见伊戈尔吹了一声哨，紧拉缰绳，急急地调转马头，在血色余晖中败退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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