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江这条并不丰饶的大河支流穿城而过，把一座小城活生生劈开成两半，这是条不甚慈爱的河流，凌汛全凭上游支配，有时河床几近干涸裸-露，让周围农田土地干裂庄稼歉收，有时又能水满金山卷走靠近河岸的一切——这也是云山寺上一次重建的原因。这种癫狂的特质贯穿桐江人的一生，有时候周子钰会想，也许因为桐江这样的特质，才让她在离开之后又回来。
如同画上那样，新建的金顶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桐江的水从前是碧绿色，是此地盛产翡翠的碧绿，也被炫目的金顶改变了形状，浮现落日西垂时才会出现的景色，并一直保持着这种老态龙钟。直到下次水淹金顶寺之前，这段江水都被迫衰老了。第一次见温芸，就是在这样暮色沉沉的八月江边。
原先有些农田的江边现下被茂密的芦苇丛覆盖，八月芦苇已经泛出微黄，却还密密匝匝的遮挡着前行的脚步，附近不少地方都被开发成了湿地公园，但周子钰是为了这一片隐秘而来，不巧的是，这样想的不止她一个。
周子钰走进苇丛深处时正看见有人在喝酒，本来以为又是偷着赌博或撒尿的男人，本打算悄悄让开，却听见了女孩小声啜泣，剥开苇丛向内看，那人放下酒瓶正要往河里跳。
心下一惊，赶忙伸手将对方向后拉，两人一同跌坐在草坪上，白衣女孩被突如其来的一拉发了懵，问到：“你干嘛拉我。”
蠢的么？不拉你难道看你去死？周子钰心中腹诽，盘问女孩家庭住址和父母电话。但对方的嘴怎么也撬不开，眼看天都快黑了，周子钰只得带着醉醺醺的女孩一起走。
“你要去干什么？”女孩也不反抗，顺着周子钰的步子走向岸边。
“别问，等会儿什么都别说。”
到了金顶寺门口，香客还多着，正是开学的时候，不少家长带着学生一起来拜文昌，香炉里的火苗窜起尺高。
和尚认识周子钰的脸，惊讶问到：“周家小孩，你俩身上怎么全是泥。”
周子钰拉着身后女孩的手，挥了挥，笑着说：“我和我朋友刚刚在河边玩，摔泥坑了，借你们客房用一下。”
女孩带着醉意的眼睛不时在和尚和突然出现拉着她跑的周子钰身上打转。
周子钰嘱咐女孩在客房洗洗胳膊和脸，自己却从窗户翻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窗台外才又有新动静。
正在客房擦脸，突然被周子钰从窗外伸出的手吓到。“拉我一把。”对方喘着气翻进来，袖口裂了道细缝，隐约露出被擦破皮的手肘。
硬壳外套一侧似乎比之前鼓了一些。
“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
“可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你为什么要知道我是谁”
“那我就不能和你走了。”
周子钰眨巴眨巴眼睛，说：“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是谁呢。”
女孩忽然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仔细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竟然也无法答上来自己是谁，毕竟——毕竟她们才第一次见面。
“是谁有什么所谓呢，人和人根本不用认识也能说话嘛。”周子钰眯着眼笑。
女孩沉默了会儿，问：“你为什么偷他们东西，庙里的，你偷了什么？”
她想，或许对方是离家出走了，饿极了，所以要到庙里偷点贡品，自己出门前带了攒的钱，虽然不多，索性全给这人。
摸了摸口袋里沉甸甸的东西，周子钰笑了，说：“你眼力挺好。”眼睛咕噜噜转一圈，说：“想知道是什么？你过来。”
周子钰又把女孩往水边引，不过这次她们走了很久，几乎到河流下游，水面慢慢浮现出软泥滩，发出腐烂的臭味，遍布生猪和各类动物的尸体。有些已经被鸟啄出骸骨，白森森的骨头挂着几丝粉红色没吃干净的筋膜，立在江面淤泥上，苍蝇在顶上盘桓。
女孩捂住鼻子，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醉意也清醒了三分，周子钰看着她的侧脸，说：“你该庆幸刚才没死，不然就要和这堆东西躺在一块了，你不是桐江人？”
“我是桐江人。”
“对岸是猪场，他们经常把病死的猪抛到河里，你难道不知道？”
女孩以沉默作为回应。
“和这堆玩意躺在一块可真够恶心的，我这辈子也不想死在桐江里。”周子钰眉头皱紧，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那女孩看清了是尊金座的翡翠观音，周子钰指尖摩挲着观音像的棱角。她嗤笑一声，扬手将佛像甩向泥滩。
“你干什么！”
看起来价值不菲的东西被扔垃圾一样扔进泥滩里，女孩的语气紧张起来
“替人还债。”周子钰说的轻松，拍拍身上的尘土，“别紧张，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的语气里带着令人信服的轻松，好像只是随手甩掉拖累脚步的包袱。
“如果他们报警，你怎么办。”女孩还是有些踌躇。
“他们不会报警的，这本来就是我家的东西。”
“你家的？”
“我家的。”周子钰肯定道。
那座佛像缓缓沉入泥滩之中，两人在岸边坐了很久，久到连身边的腐烂气都习以为常，久到天边暮云叆叇。
“你为什么死呢，还是在庙前，和尚说自杀的人来世有业障。”周子钰问。
“你很虔诚？”女孩瞥了眼还留着顶端没有没到泥里的佛像，两个人一对视都笑了。
“好吧，不过我奶奶说了，好死不如赖活着，人就像沙子在瓶里，总能找到自己呆的地方。”
女孩道：“你奶奶真厉害，你们住一起吗。”
“不，她死了两年了，现在住坟里。”
“哦。”女孩有些局促不安，“抱歉”。
周子钰摆摆手，“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
两人在城市中心分别，因为都固执的不肯先透露自己的信息，于是周子钰说：到市中心往哪走都一样，就在市中心分开吧。分开的时候，女孩问她：“你要钱么，我这里还有一点。”
周子钰感到莫名其妙，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装束有多像个流浪汉，她说：“不了，下次见面请我喝奶茶吧。”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子钰觉得自己很聪明，就这样委婉的讲出了一句让她自己很得意的场面话。至于再次见面，她没有想过。即便桐江再小，也有将近一百万人，两人再遇见的概率比得上大海捞针。
有时候人的短视之处，往往在于把世界想的太大，而把缘分想的太浅。人的链接由串联的意外不断重叠而增厚，见过一面，就像一条线有了最初始的一个起点，只等另一个点出现便可无限延展下去。假如将人放入同一个封闭的场域，这种偶然就变成必然，又或都对彼此有刺探的好奇，即会不断的相互吸引。
在世界上所有的缘分中与父母的缘分大概最浓烈最无解，忽略那些怪力乱神的灵异学说，所有在世的人之间没有人敢说是自己选择了父母。如果不幸的话，也许终其一生都无从知晓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是什么样的人、思想、品质、观念，无从得知。
周子钰的父亲这周末终于回来，他一直很忙，平日里也不和他们住一起，以至于周子钰时常会忘记家里有这个人，她放学搭了林冉的电动车回家，开门时看见周卫洪和李敏正说话，桌上的蓝袋子已经空了，瘪在大理石面上。
周卫洪看起来有些不高兴，皱着眉头，周子钰进门好一会儿，抓了抓头发，正准备悄无声息的溜进房间，却被逮个正着。
“回来了，新学校怎么样。”
“挺好的。”周子钰摸-摸鼻子回答道。
“葛校长给你安排的同桌，好相处么？”
“还行吧，不熟。”
“你应该主动和人家交流，别老等着人找你。”周卫洪拿出一张卡交到周子钰手上“买点礼物和同学搞好关系，让人教教你怎么学习。”
“好。”
虽然嘴上答应着，感觉却像接了个烫手山芋，哪有莫名其妙送人礼物的，又不是上班见领导，平白无故送同学礼物，除了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到处撒钱的弱智别无他用，周子钰想，毕竟她爸是个中年人，老早忘记了做学生的感觉，如果不熟同学忽然送自己特别昂贵的礼物，一定先感觉害怕而不是感激。
进房门之后，周子钰发现房间里少了些什么，问保姆张阿姨说：“我的琴呢，收起来了？”
周卫洪掸落掉在衣角的烟灰，正拿着文件眯着眼看，吐-出一圈圈的白烟说：“你表姐家的小孩准备学提琴，我送她了。”
“哦，好，她有孩子了，我还不知道。”
“前年生的，过几个月你们能见着。”
“我先回房做作业了。”
周子钰扯了扯嘴角，忍住心绪让关房门的声音不要太重。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住在自己生命里十几年的的东西终于连最后一点痕迹也没有了，情绪在脑内缠斗，她痴坐原地。
等她再出门，她爸已经走了，李敏收拾好行妆刚要出门，就被女儿撞个正着，面上有些尴尬，她问：“作业完了？”
“没写，玩了一整天。”周子钰接了杯茶靠在门口，欣赏着母亲尴尬的表情，她期待母亲或许能骂她两句，这样她可以借着由头怼回去，可惜落空了，李敏忙着出门约会，没空理她的这些小事。
“下周给你找个老师补课，琴不学了也别老在家闲着。”她朝左右腕各喷一泵香水，轻轻在脖颈处点着。“钱在卧室抽屉里，生活费你自己拿。”
周子钰撇了撇嘴，感觉有些无趣，喝了口水清清嗓子说：“老师不用找，你出去玩嘛，我又不管的，我就乐意呆着。”
李敏笑了，用她家乡话嗔怪一句：“你个小女子。”
门口停了一辆黑色轿车，车上下来个年轻男人殷勤的替李敏拉开坐，叫她：“李姐姐。”
周子钰听到这称号头皮发麻，这新姘头说话也真够恶心的，转过身来不看她们。她的父母早是各玩各的，所幸在家里还装装样子，如果真要把这些莺莺燕燕带到家里来，她是说什么也不回家了。
oi——我写写写[眼镜][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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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河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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