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泽的办公室位于二楼最深处。穿过“渔民住宅复原”展厅，在一面漆着蓝底浅白花图案的墙上，有一扇红棕色的木门。这门看似不起眼，却是经过特殊隔音处理的。它静静嵌在花纹布景中，外观与展厅里摆放的第一共和国时期的桌椅风格一致，毫不突兀。要不是门上钉着一个“办公区”牌子，任何一个游客都可能将它误认成布景的一部分。
门后就是谢泽的办公室。空间不大，是展厅规划时剩下的一个不规则角落，勉强用石膏墙和隔音板分出了一间能容纳一张办公桌、一排文件柜和一把靠背椅的小屋。但胜在安静，且有一扇朝向港口的窗户。透过那扇窗，可以看到停在早已闲置的港口上的“探险号”。那是一艘远洋船，曾隶属于第一共和国时期的极地科考船队，现被归入博物馆藏品，作为可参观的展区之一。船体早已无法远航，但甲板、船仓、机械室都还保持着最初的结构与陈设，甚至还有一个当年禁酒令时期的藏酒桶，但现在已经成为了人们感叹第一共和国嗜酒如命的反例。
谢泽靠坐在椅背上，闭着眼，像是在休息，实际不过是强迫身体进入一种近似睡眠的状态。他知道自己没法真睡着，思维一旦放松，他便会沉浸在大脑为自己编织的美梦中，但是现实世界的种种还等着他去面对。谢泽只能短暂地闭目养神，为接下来的判断争取一点清醒。
敲门声响起，果然，时间容不得谢泽有丝毫放松。
他睁开眼：“进。”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卡其色风衣的男人探头进来，是阿方索。
“有什么事？”谢泽问，语气平稳，就像之前在椅子上疲惫的人不是他。
阿方索走了进来，把门关上：“老大，凯尔斯的事，解决了吗？”
谢泽没立刻回答，只是将目光移向桌上的报纸：“情况比我想象的复杂，”他说，“时间到了，只能先回来。”他抬手指了指摊开的报纸头条。阿方索走近几步，扫了一眼。
【凯尔斯火山地动频繁，沉睡数百年的火山有复苏倾向】
“老大，这……还是会发生？”阿方索皱眉，“我们不是已经干预了吗？”
“我以‘南部石匠师’的身份拜访了麦肯锡领主。”谢泽说，“也就是那本日记里提到的关键人物。但我发现他根本没有打算修建城堡。他只想扩大城区开发，原先预留给山体防护和基石结构的预算，被挪去规划新城区了。”
阿方索沉默了一会儿，“……所以如果没有建成那座凯尔斯城堡，那火山还是会喷发。”
谢泽点头：“按照原本时间线，凯尔斯城堡的修建破坏了一部分山体，才意外地在一次小规模地震后形成了新的火山气体排放缝。日记中的地质记录也显示，从那之后，火山活动进入了长期缓慢释放状态，至少在我们这个时代不会喷发。”
“但现在，没有城堡，山体完整，内部压力累积无处释放。”阿方索吸了口气，接着说：“反而更危险了。”
“对。”谢泽的声音很轻，“如果不出意外，这次喷发的破坏力，会比历史上任何一次都大。”
“也就是说，”阿方索缓缓道，“我们不仅没修正时间，反而把它推得更远了。”
谢泽没有回应，他把报纸合上，像是要隔断那一页上尚未发生的事实：“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谢泽说，“所以想要再回凯尔斯看一眼。”
“你不能再去了。”阿方索立刻打断他，语气比刚才要直接得多，“每一次时间回溯都有巨大的身体消耗，你这次回来都还没缓过来，现在再去，身体会吃不消。这次换我，凯尔斯事件的背景调查是我们一起完成的，我去没有问题”
“不行。”谢泽摇头。“我已经以石匠师马修的身份接近了麦肯锡领主。他已经开始让我介入一些建造项目。如果这时候换人，即便可以易容成马修的样子，但思维、语气、判断习惯全都不一样。”
他顿了一下，语气沉下去：“麦肯锡是个多疑的人，敏感、谨慎。他只信他自己判断过的事和人。如果他察觉马修变了，就会立刻让马修撤出项目，对他封锁一切信息。那样我们就不仅失去这次干预的机会，也失去了重新接近麦肯锡的可能。”
谢泽沉默了一会，换了个角度开口：“国庆日快到了。你是策展部主管，国庆主题特展的事你要亲自盯住。别忘了我们这里是对外开放机构，是时间管理局在这一区域的掩护点，所有公开展览都要做到滴水不漏，不能引起怀疑。”
阿方索叹了口气，又问：“那让接待处的西恩去？”
“西恩现在在大洋洲分部协助处理生态系统偏移的事，前天才发过一封进度汇报。最早也要一周后才能回来。”谢泽说，“他一回来，部门还有新人要对接。”
“新人？”阿方索挑了挑眉，“是……Yin？”
谢泽纠正：“何因。她是政府应届生培训项目的学员，被塞到我们馆来，合同两年。她目前的身份有利于我们博物馆的掩护，你知道的，博物馆那边为了避免管理局的事泄露，已经太久没招过新人了。”
阿方索“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然后试探着问：“那......要不把露西转到管理局正式编制吧？她之前的申请，总部已经批准了。”
谢泽没有立刻回应。他感觉耳朵里开始嗡嗡作响，像是被封在了深水下，阿方索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他的眼前短暂地发黑了一瞬，一时间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头重脚轻。他皱起眉，把手肘撑在桌子上，用指节按住太阳穴，试图减缓眩晕。
“老大？谢泽？”阿方索语气立刻变了。还没等谢泽反应过来，他已经一把抓住了谢泽放在桌边的那个圆形吊坠，吊坠表面雕有橄榄枝纹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装饰品。但那是时间管理局探员随身携带的装置，用于在时间回溯时向管理局传输信息并返程。阿方索按下了吊坠顶部的圆钮。橄榄枝图案像被风吹动般迅速移动，花纹重新组合成一排的数字。阿方索盯着那个数字，脸色瞬间沉下来。
“你比最大限度的三十天，又多停留了五天？”他声音发紧，“你这是拿命在赌！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在十八世纪法国停留五十天的探员？回来之后全身器官进入加速衰竭，五年不到，现在就像个病入膏肓的活标本。”
谢泽偏过头，声音很低：“我跟别人不一样，我心里有数。”
“哪里不一样？”阿方索压着嗓子，怒意却控制不住，“现在有面镜子我立刻让你照照，你这个状态，就是连续几天没合眼的人，每个细胞都写着过度透支。”
谢泽没接话，反而微微勾了下嘴角，像是想起了什么：“今天有人看到我。没说什么，但眼神里透出来的意思是：‘这个人是不是宿醉还没醒。’”
阿方索愣了一下，接着皱起眉头：“第二帝国的人对酒精视同毒品，这样看你也不奇怪。”
他话音刚落，忽然顿住。低头重新看向那串数字，像是才反应过来什么。“……你是从回溯点直接上班的？”
“要不然，我这报纸是哪来的？”
阿方索自知劝不动谢泽，叹了口气，再次按了吊坠下顶部的圆钮，看那排数字重新回转成橄榄枝的图案。他转身倚在谢泽办公桌旁那面贴着老照片的墙上，说：“算了，那你跟我说说，这次去凯尔斯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话刚出口，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等等，在你说之前我提一句，这破办公室能不能再加把椅子？每次找你谈事都跟来做汇报一样，站着说话。”
谢泽抬眼看了他一眼，语气没什么起伏：“你看我这办公室，像是能放得下第二把椅子？”
阿方索扫视一圈。确实，这间屋子本来就不规则，窗台下放着几盒档案，门后的空位也被柜子填满，就连谢泽坐着的椅子也是和办公桌一起挤在一开门的空地上，就是这样一个走路都得转着弯的办公室，阿方索和谢泽却在这里制定了无数的计划。
“那你倒是换个办公室啊。”阿方索抱怨道，“好歹也是个副馆长。”
谢泽揉了揉太阳穴，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一点：“这里是整个博物馆隔音和保密最好的地方，哪有那么容易换，你到底想不想听我讲凯尔斯的事了？”
阿方索撇撇嘴，抬了抬下巴，表示你说吧。
谢泽坐直身体，语气重新回到最初的那种平稳的节奏：“和我刚才说的大致差不多。我一开始以为麦肯锡广纳人才，是为了修建城堡，毕竟无论我们现在能查到的历史，还是那本日记里记载的时间线，都表明麦肯锡是个极度奢靡的人。”
“会不会是日记出了问题？”阿方索插了一句。
谢泽摇头。“那本日记是总部给我们的副本，上面记载的是第一帝国未被第二帝国征服之前的历史，也就是我们试图还原和保护的主时间线。”他顿了顿，继续道：“那是原时间闭环的参考依据之一，按理说，这条时间线是稳定的，能形成该有的时间闭环。”
阿方索靠着墙，手臂交叉在胸前：“但日记上写得很明确，麦肯锡会在获得凯尔斯封地的第二年春天动工建造城堡，为了讨好南部伯爵的女儿珍妮，对吧？”
“没错。”谢泽点点头，“我回到了麦肯锡获得封地那年的年末，但发现他计划第二年春天动工的项目，是建设凯尔斯的新城区。他对那位南部小姐毫无兴趣，甚至连社交场合都没说过两句话。相反，他重视基础设施和教育资源建设，优先批准了凯尔斯大学的建设计划。
阿方索恍然大悟：“凯尔斯大学建成前，广招全国各领域的专家，这些人中有一个专攻城市规划领域的人会提议围绕大学建造新城区，以缓解老城区的拥挤，所以麦肯锡会选择建造新城区，是因为他？”
谢泽摇摇头说：“可能是吧，但是能肯定的是，没有南部伯爵女儿珍妮吸引麦肯锡的注意力，他对建造城堡毫无兴趣，历史仍是向着第二帝国设定好的轨迹发展。但我在这次回溯中，仅作为一个局外人，没办法接触到珍妮，更没办法干预两个人的感情。”
谢泽顿了顿，语气明显比刚才慢了几拍：“我搞不清楚中间是哪里出了问题。但这些变动，不是短短三十天回溯就能挽回的，这次的任务比想象的要复杂。”
办公室一时间沉寂下来，只有墙上钟表轻微的滴答声。
阿方索说：“既然你也没理出头绪，就先留在这边吧。我们两个一起查，等有了眉目，再考虑回溯。不如就先从珍妮入手？”
谢泽没有答话。他盯着面前被他翻阅得略显卷边的地图，语气忽然低下来：“我观察了麦肯锡。他不像日记中描述的那个花天酒地、到处猎艳的贵族。实际上，他是有头脑的。他重新整理了税率标准，将多个学院合并建立凯尔斯大学，甚至引进了南部的书籍印刷系统——我实在是想不通。”
他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干脆低了头，手支在桌面上。阿方索本以为他是在沉思，刚想开口，却发现谢泽已经没有动静。他绕到桌子另一侧。谢泽闭着眼，眉头紧皱，气息很轻。他就这样撑着手臂在桌边睡着了，像是终于被一股沉重的力量拖了进去。
阿方索把桌上的文件轻轻放整齐，又将报纸和地图折好，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关上了那扇红棕色的木门。门合上的一瞬间，展厅里又恢复了“渔民客厅”的样子，木门重新融入蓝底白花的布景之中，仿佛从未有人进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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