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旭开车去机场,积水已经堆到行人脚腕了,天边乌云成片,雨水在玻璃上炸开后又因为重力聚集落下,留下阵阵划痕,车载电台传来紧急预报,女主持人的声音在雨水里显出来一股似有若无的梦幻——
台风又要来了。
公路上的车不断鸣笛,车流堵了又堵,时钟不停的转,随着时间推进,黎旭越来越焦躁。
他在路上堵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赶在飞机起飞前到了机场。
没到机场前生怕因为堵车误机,但到了机场,进入航站楼黎旭后才发现,似乎有更大的困难在等着他——
台风天内,多数飞机停飞,航班延迟。
黎旭看着滞留在机场的众多旅客皱了皱眉,出行不利,感情遭遇滑铁卢,天气嫌他不够惨,也上来掺一脚。
前去佛罗伦萨的路困难重重,就像是上天打定主意不让他们相见一样。
柘港到佛罗伦萨没有直飞的机票,黎旭需要在巴黎中转,柘港国际机场的显示大屏上一片停飞的信息,看的黎旭心急如焚。
黎旭在巨大的雨声里仰头望着大屏沉默。
难道要等好天气?
但好天气多久会来?
就像他当年离开柘港后一直在等着再次和景夕重逢,但他这一等,就是十年。
错过这次,又等多久?
一天?两天?
又或者几月,甚至数年?
生命漫长,生命短暂,他们两个人之间还有多久?
他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机场闷热喧嚣,黎旭的心却迅速冷静下来,他在暴雨里心想,他等不起了。
他们已经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再等下去,一切白白消磨,最好的时光都要在等待中过去了。
极端天气当不住黎旭的步伐,他在柘港的阴云里确定了离开的决心。
黎旭打算放弃巴黎中转,先起飞离开柘港,他低头查询机票以及其他交通方式,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屏幕时,机场广播忽然刺啦两声,开始传来登机播报。
黎旭的手停了一下,他抬起头来看向机场大屏,嘈杂灰色之中他看见那抹鲜亮——Olivia为他定下的航班状态赫然显示正常。
这一刻堪称奇迹。
大屏幕上所有的航班因为忽如其来的台风天取消,只有黎旭所在的航班正常起飞。
数度不可思议过后,黎旭当即拿着护照前往值机柜台办理值机,半小时后,他在电闪雷鸣里登上飞机,义无反顾的飞往巴黎,去往景夕所在的佛罗伦萨。
从离开新港大厦到在柘港国际机场登机,整个过程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就像他十年前从马德里飞柘港一样不顾一切。
黎旭的飞机飞跃云层的时候,景夕正在米兰。
这是她在米兰的第三天,明天她就要启程去佛罗伦萨。
从西琅飞米兰的当晚,公司的所有事务就已经全权交给汲渺打理,这些年来汲渺从未出过错,更何况还有齐心做辅助,她其实很放心。
Olivia回去解决她和黎旭的历史遗留问题,汲渺帮她看管公司,网上关于苏敬棠的舆论也已经控制住了,所有的心事都在被解决,因此,她在米兰的生活非常悠闲。
Olivia临走前嘱咐她说在米兰好好散散心,景夕点点头说好,于是这三天就真的一直呆在米兰,哪里也没去。
虽是在米兰,但她这三天去的都是同一个地方——米兰大教堂。
景夕知道米兰有很多的著名景点,Olivia离开前也有和她做简略介绍,但景夕还是选择呆在教堂附近,原因无它,她没有心力再去其他的地方了,更何况米兰大教堂前风景不错。
景夕最喜欢夜幕降临时,华灯初上,夏令时晚八点天空出现奇异的粉紫色,黄昏在这里格外漫长,晚风带来悠扬的琴声,偶尔带来几句低语,如果赶巧的话,还能听到复古电车特有的叮当声,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在人群中停下脚步,在昏黄的灯里仰起头来看向米兰大教堂。
复古华美的建筑前人来人往,所有的爱恨在此刻都不值一提。
许久后她低下头去微微一笑,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释怀,遗憾,还是不甘呢?
都有,但又好像都没有了。
她看着眼前,在晚风里察觉到一种久违的平静。
后来景夕想,这种平静感或许源自她已经做完了自己所有想做的事情,就算明天生命戛然而止,她也没有任何遗憾了,因此日后不管命运给她什么样的挑战,在她看来全都不值一提。
正如十年前Olivia告诉她的,人生高山低谷,跌宕起伏,漫长的光阴后,不过等闲,
次日一早,景夕离开米兰去往佛罗伦萨,从米兰到佛罗伦萨的交通方式有很多,火车,飞机,长途巴士,还有出租车,临行前Olivia的司机站在家门口说开车送她,景夕在晨光里笑了笑,摇头婉拒。
私家车固然节约时间,但沿途的好风光或许会因此蒙尘。
她还是选择了最为便捷的火车,景夕买到的车票靠窗,清晨的阳光从玻璃窗里斜斜的照在她身上,车身高速移动,窗外景色在她向外望去的那一刻异常朦胧,玻璃窗上映出她高挺的鼻梁,景夕在温热的光线里闭上眼睛。
两个小时后,景夕在佛罗伦萨新圣母玛丽亚中央火车站下车,这个站点位于市中心,好处是离各大景点都不算远。
网上的攻略详尽,但景夕下了车后却直奔阿诺河。
波光粼粼,佛罗伦萨天气晴朗,景夕站在河边看着一望无际的河流,任风扬起来她的头发,佛罗伦萨上空有飞机飞过,景夕听着飞机的轰鸣声微微仰起头,她伸出手来遮住刺眼的阳光,目送那架飞机消失在天际。
飞机彻底消失的时候,景夕莫名其妙的想起来了十年前,当时她站在医院顶楼回望自己一片狼藉的人生,柘港雨过天晴,黄昏异常绚丽,没过多久,黎旭再度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像一个奇迹一样。
景夕收回自己的视线,阿诺河奔流不息,流水泛光,她在这片水光里忽而淡淡的笑了一下,起身前去圣母百花大教堂。
黎旭在这阵晴朗里落地巴黎,数十个小时的长途跋涉让他身上多了一些沧桑,但他却一点都不累,甚至在戴高乐机场中转的过程中高度亢奋,从戴高乐机场到佩雷托拉机场,飞行时间大约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左右,加上中转候机,黎旭抵达佛罗伦萨市中心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佛罗伦萨是亚热带地中海气候,气候特点是夏季炎热干燥,多为晴朗,四季分明,但近期天气好像有些变化莫测。
明明早上景夕抵达这儿的时候还是晴光相照,放眼望去万物明亮,但黎旭落地后却见到了大片的乌云,佛罗伦萨的一切都覆盖上了一层朦胧灰色。
他站在异国他乡的航站楼,试图在众多景点里找出来景夕的所在地,人声嘈杂,陌生的语言不停的涌入脑海,黎旭垂眸沉思,圆顶教堂在这一刻跃然脑海,黎旭抬脚向外走去。
他在漫天的乌云下确认了自己的目的地——
圣母百花大教堂。
或许景夕不会随着人潮参观,但她一定会在那里驻足。
黎旭打车前往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同时,景夕站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前收回仰望穹顶的视线,转身离开。
这里人山人海,欢笑交织,热闹非凡,景夕在这里停下,试图隔着距离看见那副巨大的《最后的审判》,她承认壁画一定程度上让她动心,但这里人实在是太多了,她不喜欢。
她不喜欢,因此哪怕是米开朗基罗雕刻的圣彼得像还是《最后的审判》,亦或是多幅壁画和浮雕,都不能打动她那颗坚如磐石的心。
景夕在阴云下逆着人流向外走去,众人登顶圣母百花的同时,她登上自己内心自由的巅峰。
景夕淡然笑笑,哥特式风格建筑在阴云底下有种别样风情,没走几步,她忽地在一个方形建筑前停下。
外墙壁龛上的雕像华美精致,内里明亮辉煌,景夕看向前方,Church & Museum of Orsanmichele ——
这又是一个教堂,还兼博物馆,可却鲜少人光顾。
景夕微微侧过头,透过古老的门向内望去——昏暗天色下里面点了温馨的昏黄小灯,巨大的建筑里行人稀少,门口的立牌荒凉的放着,景夕转过身去,微微抬眼仰望这座辉煌的教堂,佛罗伦萨似乎飘了一层细细的雨,古老的建筑被雨雾打湿,在这一刻和她灵魂共振,很快,景夕抬脚走向Orsanmichele。
她付了8欧元的全票后顺利的进入这里,拱形天花板下亮着昏黄温馨的灯,景夕行走于数个雕像之间,不时抬头仰望,没过多久,一个黑色扶梯出现在她眼前,景夕看着蜿蜒盘旋的楼梯,没什么犹豫的就踏了上去。
Orsanmichele一共有三层,第一层是教堂,第二层是雕塑博物馆,景夕缓慢的逛完这两层后踏上顶层大厅的时候,忽然就停在原地。
不同于一二层有序的陈列,放眼望去,Orsanmichele顶层大片的空旷,数把矮脚长木椅有序横在中央,方形地砖微微反光,墙壁上点着昏黄小灯,景夕抬脚向前走到玻璃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尽在咫尺,天边的青乌的云触手可及。
她站在Orsanmichele顶层,在至高处低头俯视佛罗伦萨市中心的地标性建筑。
天边隐约传来沉闷的雷声,黎旭在路边下了车,百花大教堂前人来人往,他在雷声中停顿几秒后鬼使神差的回头,看向了Orsanmichele。
参观Orsanmichele的游客少之又少,因此黎旭打开钱包,在售票处询问工作人员是否见过照片里的人时,对方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伸手朝里面指。
黎旭的心剧烈的跳了起来,他恍惚着道谢,拿着票直直的往里走。
Orsanmichele内里色彩缤纷,一层二层的雕塑惟妙惟肖,黎旭都没有驻足,当他顺着楼梯来到Orsanmichele顶层,看见景夕站在玻璃窗前的熟悉背影后,黎旭忽然热泪盈眶。
他想,命运究竟给了他们什么样的阻拦,才能有这十年的曲折迂回。
黎旭踩着皮鞋一步一步的走到景夕的身边,粗重呼吸逐渐出现,玻璃窗上映出来人,天边的云越来越低,景夕的心里逐渐潮湿一片。
她许久没说话,黎旭就侧头,贪婪的看着她的侧脸。
佛罗伦萨忽然下起来淅淅沥沥的雨,景夕在黎旭的注视里转过身来,冲着他淡淡一笑。
黎旭哑着嗓子问她:“为什么去西班牙?”
景夕的瞳孔有一瞬间放大,但也只是一瞬,紧接着她又回到之前的那种平静,雨点打在玻璃上模糊了视野,景夕看着那些水波,叹了口气。
“Olivia还是告诉了你当年的事情。”
黎旭听她轻描淡写,以为她又要随意揭过当年的事,十年思念不止,黎旭怎么可能放任她浑水摸鱼,只见他上前一步,拉近和景夕的距离,黎旭对着她连声质问:
“ 为什么去西班牙?为什么去加的斯?”
黎旭说到这里终于不再平静,“为什么……”他声音里含了哽咽,“……要在漫天火烧云中避而不见?”
含混不清的人声参杂着大雨,景夕在一片昏暗里抬头,清晰捕捉到黎旭泛红的双眼。
那双深邃多情的眼睛含了水光,景夕在黎旭的眼泪里久违的感觉到一阵灼烧,她的心里也和窗外一样下起来雨,但面色却依然平静,景夕在他的质问里忍住异样,看向他的眼睛,轻声道:“因为你有了很好很好的生活,”景夕释怀的笑笑,转头看向窗外,“你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黎旭摇了摇头,他说:“并不是。”
他承认加的斯的生活平淡安逸,处处充满欢笑,在那里生活轻松悠闲,但那并不是黎旭想要的生活。
加的斯很好,一切都好,但在他心里却始终不敌四季分明的鹤渚。
那里没有景夕。
他更喜欢当年鹤渚,他坐在景夕身后,默默的看着她的时候。
景夕在黎旭的否认里淡然一笑,她看向黎旭的眼睛,轻声说:“是或不是,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时隔多年,景夕终于再次叫出来他的名字,“黎旭,”她神色认真,黎旭想起来她第一次叫他。
鹤渚的清晨,黎旭第一次把她比作茉莉。
景夕的声音透过回忆传到黎旭的耳朵里,微微盖上一层朦胧,“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现在都有了自己的事业和生活”景夕说到这里顿了顿,她似乎也觉得残忍,微微红了眼,但她旋即想到什么,忍住哽咽继续道:“无论是十二年前你去加的斯,还是十年前你来柘港,什么都好,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为什么?”黎旭不解,所有的一切都在证明他们两情相悦,偏偏她不让提起,黎旭在这一刻内心煎熬,几乎要疯掉,他忍住哽咽,一字一句地对着景夕问,“因为那些过去,让你视作耻辱吗?”
景夕在这句话里抬起眼来和他对视。
耻辱吗?
随着黎旭的话,过去胡颜栾瑜,尤冰梁水的面容争相出现在景夕的眼前。
她想,并不是。
或许过去有过挫折,但所有的一切对景夕来说都不是耻辱,她敢于反抗,拒绝做一颗苹果,没什么好耻辱的,捍卫自己的时光永远光荣,反是她内心力量和勇气的来源,而之所以拒绝谈及过去,是因为那是景夕唯一能透着回忆见到黎旭的时光。
因为黎旭在时光里,所以无论是鹤渚还是柘港,那些时光,就连她最为厌恶的年少,也变成了她人生中最好的时光。
不亚于现在的好时光。
但问题就是,好时光不再来。
景夕久久沉默,黎旭看着她的眼睛确认道:“你在逃避。”
雨水顺着百花大教堂的穹顶落下,景夕仔细的看着黎旭,他身后景象万千,可景夕的视线只能看见他一个人,黎旭又进一步,他拉近和景夕的距离,低下头看向她的眼睛,说:“你没有信心,你不敢。”
她视这段感情为洪水猛兽,当下避之不及。
景夕在他的话里露出来一个苦笑,近在咫尺,黎旭感觉她的呼吸也闷热起来,景夕没有后退,她在黎旭高大的身形前抬起眼来,对着他缓慢道:“黎旭,激将法对我不管用的。”
她不会因为黎旭挑衅的话,就将自己全盘托出,十年分别,这其中有太多事不能确定了,但唯一确定的就是激将法和怀柔政策一同失效。
“那你为什么始终对我避之不及?明明——”你也爱我,明明你为了让Olivia回国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可为什么你始终都不肯承认,从头到尾都在逃避我们之间的感情。
“因为我讨厌短暂拥有。”
黎旭在这句话里愣住,景夕后退一步,含泪说:“因为我讨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忍耐与分别。”
过去她失去的东西太多了,无论是景兴邦的父爱还是各个阶段的友情,这些都对她带来了难以言喻的创伤,哪怕黎旭的爱一定程度上滋养着她,但她依旧不再渴望拥有。
如果只能短暂拥有的话,那她宁愿一切停在还没开始之前。
黎旭刚要说话,景夕就说:“从柘港来佛罗伦萨路途曲折,我知道是因为爱支撑着你日夜兼程,但是黎旭,”景夕说到这里停住,窗外阴云低低的垂了下来,佛罗伦萨的雨淋湿了整个世界,景夕说:“我不愿意——”
黎旭的心骤然停住,景夕在这一刻化成灰烬一捧,她终于维持不住笑意。
景夕在黎旭灼热的视线里低声说:“我承认我过去爱你,但比起来爱情延续,我更希望和你两不相欠。”
黎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觉得景夕亲口说出来两不相欠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已经死了。
他闭上眼睛,在淅沥的雨声中,低声问她:“两不相欠,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景夕看着他痛苦的面容,感觉到了万箭穿心,但她还是忍住心痛,一字一句说,“是。”
景夕背过身去,对着他佯作平静道:“我希望我们之间一切的恩怨是非,全部到此为止。”
黎旭再睁开眼睛只看到了她决绝的背影,微微抬眼,阴云和百花大教堂跃然眼前。
他忽地低低笑了起来。
景夕在他的笑声中闭上眼睛,内心泪如雨下。
百花大教堂前爱侣无数,佛罗伦萨也算浪漫之都,但对于他们来说,这里是个埋葬爱情的伤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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