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刚从溺水的状态恢复过来一样，林小阳突然地睁开眼，猛咳了几声，嘴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树皮的恶心味道，而冰凉的空气也顺着他的呼吸涌入肺叶，带着雨后泥土的腥气。
没有粘稠的黑血，没有蠕动的树枝，没有悬挂的尸林。
他正平躺在那棵巨大双生槐的树根旁，后背硌着粗粝的树皮，头顶是稀疏的星空和摇动的枝叶。刚才那恐怖得如同地狱的景象，仿佛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没涌上来，一阵激烈的、完全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嘈杂声就先钻进了耳朵。
“说！你他妈刚刚在做什么，为什么现身？是不是你把他拉进鬼穴里的？”
声音是沈默的，但……完全不是他。
那声音里明显带着怒气，是一种林小阳不曾听到沈默有的暴躁和狠厉，虽然用词算不上多粗俗，但那种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的劲儿，跟沈默平日里的冷静自持判若两人。
林小阳撑着还有些发软的身体，循着声音艰难地坐起身，朝侧面望去。
月光和树影斑驳交织下，他看到了这辈子最奇特、也最让他惊掉下巴的画面：
沈默，那个清冷俊逸、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三好学生，此刻正单手揪着一个……穿着破烂短褂的“人”的衣领，像甩破麻袋一样，粗暴地将对方一次又一次地掼向旁边一根粗壮的树枝。
每一次撞击，那“人”就发出一声凄厉又含糊的惨嚎，身体在撞击下扭曲变形，仿佛随时会散架。
这就是所谓的物理驱邪？怎么看上去更像是在严刑拷打……
“沈默？你在干嘛？” 林小阳脑子还有点懵，下意识地开口问道。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正在施暴的沈默停下手里的动作，霍然转头看向林小阳的方向。他一把甩开手里那团还在哀嚎的“东西”，几个大步就跨到林小阳面前，蹲下身，双手用力抓住林小阳的肩膀，眼神急切地上下扫视：
“你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语速快得惊人，完全没了平日的惜字如金。
“我……我没事……” 林小阳被他晃得有点晕，刚想说自己就是被吓着了，旁边就传来一个带着哭腔、贼兮兮的声音：
“小兄弟，救命啊，快救救我，我是好鬼！冤枉啊！这个人他……他滥用私刑！”
林小阳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那个被沈默摔得七荤八素、身影虚幻的鬼，正努力把自己从被用红线吊着的树枝上抠下来，飘在半空，对着林小阳的方向作揖打躬，哭天抢地。那张模糊的、泥土覆面的脸上，挤出一个夸张的，讨好的表情。
这声音……林小阳瞳孔一缩。
“是你？” 他猛地指着那鬼影，“刚才推我的就是你，还说什么’多管闲事’！”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周遭的气温都怕是瞬间下降了十几度。
林小阳清晰地感觉到，抓着自己肩膀的沈默，手指突然收紧了，一股外放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气，如同寒冬腊月的北风，骤然以沈默为中心席卷开来。
沈默缓缓站起身，转向那个还在求饶的鬼影。他没有说话，只是动作极其缓慢、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伸手探向自己一直背着的黑色帆布包。他的手指，正一点点地解开缠绕在包内那柄古朴剑鞘上的层层封条和细密的红线。
那动作，充满了仪式感和……毁灭性的决心。
“妈妈呀，你这是虐鬼，鬼命贵！爱护好鬼人人有责啊！” 那民国鬼魂看到沈默解封条的动作，吓得魂体都剧烈波动起来，差点当场溃散。刚才还一副无赖相，瞬间切换成五体投地的求饶模式，声音尖利得破了音：
“道爷饶命！手下留情！小的冤枉啊，我哪敢冲撞您的心肝……呃，朋友！小的经过这里罪该万死！不不不，罪不至死！求您给条活路……啊不，鬼路啊！”
林小阳看着这鬼从嚣张到怂包再到话痨求饶的变脸速度，心想这嘴碎的功夫，简直比他林小阳还要炉火纯青。
眼看沈默的手指已经搭在了剑柄上，眼神冷得能冻死人，林小阳赶紧伸手一把拉住沈默的小臂：“等等，沈默！先别动手，听他说完。万一……万一能套出点有用的呢？” 他真怕沈默盛怒之下，一剑把这好不容易抓到的“舌头”给劈没了。
那鬼魂一听，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点头，对着林小阳谄媚道：“对对对，这位小兄弟说得对，道爷您想问什么尽管问，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默被林小阳拉着，动作停了下来，但周身那股杀气并未散去。他死死盯着那鬼魂，并告诉他：“如果敢说谎，或者打马虎眼，就在你灵体消散前先砍你一百刀。”
林小阳在心里吐槽沈默道：好家伙，这又不是在拼好鬼。
那鬼连忙点头：“小的绝不敢有半句假话，只要您别动剑。“
沈默没有接话，而是直接问道：“名字？来历？为什么在这里？”
“小的……小的叫阿旺！姓啥早忘了！” 鬼魂阿旺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耍滑头，老老实实回答，“乱世那会儿生人，命苦，孤儿一个。后来被一好心人收留了，过了一段安生日子。可那世道……唉，后来没过多久就在战乱的时候死了。具体咋死的？” 他挠了挠他那沾着泥的脑袋，一脸苦恼，“真记不清了！模模糊糊的，反正肯定不是什么舒坦的死法，一想脑袋就跟针扎似的疼，估计死得太惨，魂魄自己都不愿意记。至于为什么留在这里，我只知道我是在等一个人，但是那人的名字和样貌都已经记不清了。”
“周凯和江莹，认识吗？” 沈默继续问，单刀直入。
“周凯？江莹？” 阿旺茫然地眨巴着他那双雾气蒙蒙的眼睛，努力回忆，“名字……听着耳生。不过二位爷是想打听活人的话，我只知道从大概一年前开始树下……树下确实经常来一个小姑娘，穿得干干净净的。她总喜欢抱着书，靠着树根那儿看，安安静静的。”
阿旺似乎进入回忆的状态，“我平常没事儿就在树上待着，躲避你们学校的人群，明明所有人都对这颗树避之不及，她却不知道是不是喜欢这种宁静的感觉，三番五次地出现在下面，就算是我主动现身想吓跑她，她似乎也看不见我。” 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林小阳和沈默若有所思的眼神，自顾自地说下去，“有一天晚上，也是巧了。我在那栋破楼顶上溜达，” 他指了指废弃实验楼的方向，“没想到在最上层的房间里碰见她了，她似乎在躲着什么人。”
阿旺越发讲的是声情并茂，“而她压根儿就不知道我在旁边，我看她满脸忧愁，觉得好玩，就飘在她身后，学她说话，还故意在她耳朵边吹气儿……” 他露出一个有点贱兮兮的笑容，“结果你猜怎么着？她耳朵上带着个小玩意儿，” 他比划了一下耳机的样子，“突然就发出’滋滋啦啦’的怪声，好像把我说的那些话给收进去了，把她吓得啊，‘嗷’一嗓子，脸都白了，连滚爬爬就跑了，哈哈哈！”
林小阳想象着如果是江莹被耳机里突然冒出鬼说话吓到的场景，有点无语，又有点好笑。
“然后呢？” 沈默追问。
“然后？” 阿旺的笑声戛然而止，表情变得有点古怪，“然后……第二天晚上，她又来了！”
“又来了？” 林小阳和沈默异口同声，都感到意外。
“对，又来了！” 阿旺用力点头，“不仅来了，她还带了东西，香喷喷的点心，还有纸钱。就放在树下，然后她就对着空气说话，说什么‘昨晚是你吗？’、‘我没有恶意’、‘能聊聊吗？’之类的。” 阿旺模仿着那女孩的语气，居然还学得有几分像江莹。“我当时都懵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胆的活人，敢主动找鬼唠嗑的。我试探着回了几句，她就感觉好像能感觉到‘有东西’在回应她？她就更来劲儿了，天天来，带吃的，带喝的，还跟我……呃，对着空气说她在学校的事，家里的事……”
阿旺的语气渐渐变得复杂起来，带着点怀念，又有点困惑：“就这么着，我俩……就算熟了吧？虽然她就算带着那小玩意也不是总听得清我在说啥，但对着她叨叨，也挺有意思的。总比对着树自言自语强，是吧？”
林小阳和沈默都沉默了。如果这真的是江莹，那她行为也太反常了，明知有鬼，非但不远离，反而主动靠近，她图什么？
“她当时在躲谁，你知道吗？是不是周凯？” 过了一会，沈默突然发问。
阿旺摇摇头说：“她甚至都没有告诉过我她的名字，和我说心里话的时候，也更加不会指名道姓。”
“那刚才，” 林小阳压下心头的疑惑，指着阿旺，语气不善，“你为什么推我？还想害死我？还说什么多管闲事？” 想到刚才那濒死的恐惧，他气就不打一处来。
阿旺的鬼脸瞬间垮了下来，哭丧着：“小兄弟！天大的误会啊！我哪敢害你，那……那不是我做的啊！”
“不是你，你在这干嘛？” 沈默的声音危险地压低了一个度。
“是这样的，” 阿旺吓得魂体又是一阵波动，连忙解释，“一开始，你们俩刚才……呃，那样，” 他做了个亲嘴的动作，被沈默一瞪，赶紧缩回手，“在树下这样的人总让我想起一对……一对我特别特别讨厌的情侣，” 他咬牙切齿，但似乎触及了什么痛处，又强行压了下去，“总之，看见你们那样，我就脑子一热就……想着像捉弄其他人一样，过来捉弄一下你们。”
“然后，” 他赶紧转移话题，生怕沈默又拔剑，“第二，我靠近后能从你们俩身上一股特别特别有敌意的力量，对我们这种鬼魂来说，那感觉……就像靠近滚烫的烙铁，甚至比那还难受，本能就想跑。”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林小阳，“小兄弟，我真的是一靠近你我就感觉到了，你说我咋敢那样做啊，而且我也没说什么多管闲事啊。”
林小阳看向沈默，似乎在思考阿旺话中的“敌意力量”指的是什么。而且现在仔细想来，声音还是有所差异的，他也只是看到了阿旺的样子，并没有看到他推自己的动作，如果不是阿旺想害他，那会是什么东西？
线索似乎又断了。沈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腾的杀意和烦躁，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那栋废弃楼顶的青铜铃铛，你知道多少？”
“青铜铃铛？！”
阿旺听到这四个字，原本还在卖惨讨饶的表情瞬间僵住，那张泥土覆面的鬼脸上露出不同于被沈默威胁时的极度惊恐的神色，连魂体都开始剧烈地颤抖、闪烁，仿佛随时会崩溃。
“不，不能说，这个真不能说！” 他拼命摇头，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提都不能提，会……会……”
他话还没说完——
“叮铃铃——叮铃铃——！”
一阵极其尖锐、急促、仿佛能刺穿耳膜的铃声，猛地从那栋废弃实验楼的顶楼方向炸响，那声音不再是之前听到的那种断断续续、不成调子的呜咽，而是充满了某种狂暴、愤怒的意味，如同无数只厉鬼在同时尖啸！
巨大的声浪穿透夜空，狠狠撞击在林小阳和沈默的耳膜上，两人同时呼吸一窒，下意识地齐齐扭头，望向音乐教室的方向。
可那铃声来得突兀，去得更快。
仅仅持续了不到三秒钟，那令人心悸的尖啸便如同被掐断了喉咙，戛然而止，废弃楼重新陷入一片死寂，仿佛刚才的巨响只是幻觉。
林小阳和沈默惊魂未定地收回目光，再看向刚才阿旺所在的位置——
树枝上已经是空空如也，只剩下一根红线在风中摇摆，像极了上吊时人们会用的绳索。
那话痨又怂包的民国鬼魂阿旺，连同他那未说完的恐惧，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夜风吹过空旷的操场，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林小阳和沈默站在原地，面面相觑，那诡异的铃声，仿佛一个冰冷的警告，也像一张无形的网，正悄然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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