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莹红着眼圈从废弃楼的阴影里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林小阳和沈默两人隔着几步跪坐着,两人之间的空间像是定格在了一个画框里面了一样。林小阳的脸颊残留着可疑的红晕,眼神飘忽,盯着地上的一丛枯草仿佛要看出花来。沈默则微微侧着头,耳根透着一抹薄红,抿紧的唇线绷得笔直,视线落在远处光秃秃的梧桐枝桠上。
“谢谢你们。” 江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打破了僵局。她飞快地看了一眼两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没有多问,只是低低地道了声谢,便匆匆转身,朝着教学楼的方向快步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午后的阳光里。
空地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那令人窒息的尴尬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因为江莹的离开而更加无所遁形。
“我……” 沈默率先开口,“我得回去了。小叔带回来一些……需要处理的资料。” 他目光终于从树枝上移开,落到林小阳身上,但马上又飞快地移开,好像在害怕他们的视线对上。
林小阳的心中一沉,又是这样,每次触及到关键,他总是这样抽身离开。一股莫名的勇气混杂着委屈涌了上来,他一步上前,伸手按住了沈默没受伤的那只胳膊。
“等等。” 林小阳的声音有点发紧,直视着沈默躲闪的眼睛,“刚才……刚才那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又想跑?你是不是又想什么都不说清楚就走掉?”
沈默的身体明显紧绷了一下。他看着林小阳按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又抬眼看向林小阳那双执拗又带着点受伤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午后的风拂过他额前微乱的碎发。
“我没有要跑。” 他最终开口,“我既然答应了你这件事结束后就告诉你我知道的全部,就一定会做到。” 他深吸一口气,“只是……有些事太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而且,有些话……我想挑个合适的时间地点告诉你。”
他的目光在林小阳脸上逡巡,似乎在斟酌自己接下来即将宣告的词句。“但我现在可以先告诉你一点。” 沈默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林小阳,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想过要主动疏远你。”
林小阳按着他的手松了力道,只是虚虚地搭着,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沈默的目光垂了下去,落在两人脚边投下的影子上。“从小……从我懂事起,我就发现,我对你的感觉,和对别人不一样。” 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些涩意,“那不仅仅是朋友之间的……喜欢。我以为,分开那么久,这种感觉会淡掉,会消失。”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林小阳,他因为阳光而闪耀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林小阳的影子,翻滚着一种深沉而克制的情绪,“可是没有。再见到你……这种感觉反而……反而更没办法控制了。”
林小阳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按住沈默胳膊的手完全垂落下来,无力地垂在身侧。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呆呆地看着沈默。
沈默看着林小阳呆滞的表情,似乎预料到了他的反应。他微微别开脸,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至于为什么我们必须离对方远一点……今天确实没办法,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跟你解释清楚。社团节,就在两天后。那天下午,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下午的时间,我会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林小阳依旧处于当机状态,没有立刻回应。沈默看着他沉默的样子,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黯然。他抿了抿唇,语气变得有些疏离,甚至带着点自嘲:“不过,如果你觉得我让你困扰了,或者因为刚才……或者因为我说的这些话,你觉得不想再跟我有瓜葛了,我也理解。”
他移开目光,看向远处喧闹的教学楼,“到时候,我可以把你想知道的编辑成短信发给你。之后……我不会再打扰你。”
“我也可以……申请转学。”
林小阳的脑细胞在沈默说出“转学”两个字的瞬间,几乎是触发了某种生理的连锁反应。
混乱,茫然,震惊,他无法理解沈默这突如其来的剖白,无法理解这复杂的感情,更无法理解这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沉重的秘密,需要沈默用这样近乎自毁的方式来“成全”他。但有一点,他的身体比他的大脑反应得更快,更直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烈摇头,动作幅度大得牵扯到胸口的伤,带来一阵隐痛。
“不行!我……我没说不想知道!” 他语无伦次,努力想理清自己的思绪,“沈默,我……我不懂你说的那种‘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从来没想过这些……”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困惑,“但是,我知道一点!我没办法讨厌你!不管你想什么,做什么,我都没办法真正讨厌你!我也不想……不想你因为我委屈自己,说什么转学这种话!”
他看着沈默,看着对方脸上那强装的平静下掩藏的一丝脆弱和期待,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坚定一些:“你给我两天时间。两天后……社团节那天,我再给你一个更清楚的回答。可以吗?”
沈默眼中那层黯淡的薄冰,在林小阳说出“不见不散”四个字时,瞬间融化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从他眼底亮起,,眉宇间的沉郁一扫而空,整个人焕发出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明亮神采。
他呆愣地点点头,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社团节,中午,我准时来教室找你。” 那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纯粹的期待,仿佛刚才那个说要转学的人不是他。
林小阳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头那点沉重的阴霾似乎也被驱散了一些。他点点头,伸手扶住沈默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两人靠得很近,近到林小阳可以闻到沈默身上淡淡的药水味和阳光晒过衣物的气息。
“走了。” 林小阳松开手,故作轻松地拍了拍沈默的肩膀,转身欲走。
“喂。” 沈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试探和狡黠。
林小阳回头。
沈默看着他,眼神闪烁了一下,“那个……能不能……再……” 沈默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林小阳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小脸嘭地一下又红了,煞有其事地瞪了他一眼:“想都别想!” 他看着沈默打着石膏的手臂和脸上的纱布,语气还是软了下来,“看在你是个病号的份上……刚才的事,原谅你一次。下不为例!”
沈默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带着点得逞的小得意,乖乖点头:“嗯。”
两人在废弃楼后空地的边缘分开,一个走向校门,一个走向另一栋教学楼。阳光拉长了他们的影子,短暂地交叠在一起,又很快分离。
接下来的两天,对林小阳来说,时间仿佛被拉长又压缩。无论他坐在教室里盯着黑板,还是窝在床上打游戏,甚至站在淋浴的水流下,沈默那张沾满泪水、破碎又惊人的脸,沈默那句“不仅仅是朋友”的告白,还有那个带着泪水咸涩气息的吻……如同循环播放的电影片段,在他脑海里反复上演。
他开始疯狂地回溯记忆的河流,试图从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碎片里,找出沈默这份感情的源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幼儿园时,沈默总是把最好吃的糖果偷偷塞进他的口袋?是小学时,两人一起在后山抓蛐蛐,沈默被突然出现的竹鼠吓得跳脚,却还是紧紧抓着他的手?还是……在自己父母那场惨烈的车祸之后,沈默无声地陪在他身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固执地守着他?
可是这样回忆起来,似乎直到意外发生、沈默离开之前,沈默对他的态度始终如一,是那个沉默却可靠的邻居,是那个他会替他打架、但最后主动背锅的还是沈默的玩伴。难道……一直没搞清楚状况的,迟钝的,是他林小阳自己?
事已至此,那他对沈默,又是什么感觉?
别看他以前顶着个“混混”的名头,在感情上纯粹是张白纸,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纯情母单男高。他确实没对哪个女生有过特别强烈的感觉,青春期朦胧的好感也总是浅尝辄止。原本以为升入高中,换了新环境,或许能遇到所谓的“天命之女”,结果命运跟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把沈默这个大冤种又塞回了他的生活里。以前初中班上那些热衷嗑CP的女生,没少在他耳边灌输各种“知识”,什么天降竹马、破镜重圆、欢喜冤家、相爱相杀……当时只觉得荒谬,现在回想起来,那些被她们兴奋讨论的要素,竟然诡异地在他和沈默身上一一对号入座。
相爱?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进林小阳混沌的脑海。他猛地打了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行不行!他怎么可能喜欢男生?这太……太奇怪了。
可是……那个人是沈默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心里那股强烈的抗拒感,竟然像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点迷茫的平静。沈默……好像和别人都不一样。
那奶奶呢?奶奶会怎么想?林小阳想起奶奶慈祥的脸。她似乎……从来没提过要他早点结婚生子之类的话,只是反复念叨着,希望他平安健康,活得开心自在就好。
最后,也是最沉重的问题。如果他们真的……在一起了。以前仅仅是作为朋友,沈默的离开就差点把他彻底击垮。如果身份变成了更亲密、更紧密的恋人呢?他们真的能比做朋友坚持得更长久吗?那缠绕着沈默的“诅咒”,那些未知的危险,会不会最终将他们彻底撕裂?如果再次分开……他林小阳,还能承受得起第二次吗?
两天的时间在反复的纠结、回忆和自我拷问中飞快流逝。
终于,到了社团节这天。
学校确实花了大力气。彩旗招展,人声鼎沸,巨大的充气拱门立在校门口。各社团的摊位沿着主干道排开,吆喝声、音乐声、欢笑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学校显然是想借这场盛会,彻底洗刷掉之前周凯事件带来的阴霾。最引人注目的,是操场中央临时搭建的大舞台。学校竟然请回了正在全国巡演、声名远播的本地著名戏曲剧团“云华班”,与校音乐社、舞蹈社、戏剧社联名,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非遗文化传承”主题演出。悠扬的丝竹声、婉转的戏腔、学生们活力四射的现代舞步,交织出一种奇异的、充满生机的氛围。
然而,高二(7)班的教室里,却异常安静。帮忙的同学一早就去了各自的摊位,想逛社团节的也早早出门,剩下几个没事的也回了家。偌大的教室只剩下林小阳一个人。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窗外的喧闹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时不时看一眼教室门口,又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指针一格一格,不紧不慢地走着。
中午了。沈默没有来。
林小阳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拿起手机,点开和沈默的对话框,上一条还是昨天互道晚安的简短信息。他犹豫了一下,手指在屏幕上敲击:[到哪了?有事耽搁了?] 点击发送。
信息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回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光斑在课桌上拉长、变形。操场上戏曲演出的**迭起,隐约能听到喝彩声。教室里依旧只有林小阳一个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他坐不住了。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礼盒。里面是他前两天在网上买的,一条和自己胸前那枚“护身符”玉石吊坠样式相似的项链。材质普通,样式也简单,但他挑了很久。他想,也许可以一起戴着?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他记住了沈默之前在校长办公室说过的这样一句话。
林小阳揣好礼盒,快步走出教室。走廊里空荡荡的,与外面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他一边走,一边再次拨通了沈默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单调而漫长的忙音。一遍,两遍……无人接听。
他走到校门口,倚着门卫室旁边的墙。校门外是车水马龙,校门内是社团节鼎沸的人声。他像一个被遗忘在热闹边缘的孤岛。阳光晒得他有些发晕,胸口的伤疤隐隐作痛。
时间一点点流逝。江莹和猴子、大壮分别来找过他。江莹换上了戏服,她父母似乎在之前的事情后对她放松了许多,也允许她接下了电影社副社长的工作。江莹脸上带着奋力招新后的兴奋红晕,问他怎么一个人待着,要不要去她们摊位看看。猴子和大壮也兴冲冲地拉他去看他们摄影社和羽毛球社搞的体验活动。林小阳都只是摇摇头,勉强笑了笑:“你们去玩吧,我在等沈默。”
“那家伙还没来啊?是不是睡过头了?” 猴子挠挠头。
“要不别等了?和他发个消息好了。”大壮也问。
“不用了,你们去玩吧。” 林小阳再次拒绝,目光依旧望着校门外的方向。
朋友们带着不解离开了。林小阳依旧站在那里,固执地等待着。阳光从炽烈变得温和,最后染上了一层橘红。操场上戏曲的锣鼓声停了,换上了舒缓的谢幕音乐。社团节第一天的喧嚣渐渐落幕,学生们三三两两、意犹未尽地结伴离开。
沈默始终没有出现。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再也没有亮起。那条询问的信息,孤零零地躺在对话框里,像一个无人认领的问号。夕阳沉入远处楼群的轮廓,只在天边留下几抹黯淡的余烬,将林小阳独自伫立的身影,镀上了一层落寞的金边。
热闹散场,人潮退去。喧嚣了一整天的校园,终于迎来了属于黄昏的寂静。林小阳缓缓地、近乎无声地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里凝成一缕薄薄的白雾,又很快消散。
他低头,摊开手掌。那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礼盒安静地躺在掌心,他慢慢地、用指腹摩挲着盒子光滑的表面。然后,他把它重新揣回了校服外套的口袋深处。
胸口的伤处传来一阵闷闷的隐痛,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钝钝地敲打着。他抬手,隔着衣服按了按那里。
他最后看了一眼校门外空荡荡的街道。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投下一个个模糊的光圈。没有熟悉的身影出现,没有期待的脚步声响起。只有晚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寂寞地掠过地面。
林小阳转过身,没有再停留。他的脚步有些沉,一步一步,踏在刚刚清扫过、还残留着彩带碎屑的水泥路上,发出单调的回响。他没有走向校门,而是沿着围墙,走向通往自行车棚的小路。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彻底消失在地平线,深蓝色的暮霭迅速笼罩下来,带着初秋夜晚特有的凉意。
口袋里的手机,始终没有震动。那个小小的礼盒,像一个被遗忘的秘密,安静地贴着他的体温。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移动的影子,融进越来越浓的夜色里。
一切又好像回到了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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