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签约经纪公司第二天上午,瞿岳收到他经纪人张晓丹一条通知信息:
【今晚九点,东方君悦大酒店,有个导演要和你聊男二的剧本】
瞿岳盯着微信界面愣了好几分钟。
他知道娱乐圈水深且脏,但没想到他们居然能这么直白。
当初他网红做得好好的,虽然不是头部网红,起码月入四五万,在京城外环高档小区租个两室一厅养活自己不成问题,后来偶然被擎荣集团旗下的星探挖掘,对方一通软磨硬泡,不论黑天白夜,狗皮膏药似的黏在他屁股后面千哄万劝,这才把他签约成了艺人。
而且,经纪人承诺的是带他去擎荣集团总部从头培养,结果昨天签合同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真东家是擎荣集团旗下的子公司——龙铭经纪传媒。
龙铭经纪传媒也在京城,但公司总人数才六百余人,据说是擎荣董事长全资注册的公司,这两年刚在运作阶段,等运作成熟后准备借壳上市,实际并不隶属于整个集团。
说白了,就是个体户。
个体户,规模小、资源差、基础设施也没总部齐全,整个公司上下几百口人的来去全凭老板一言堂,那怎么行?
瞿岳隐隐感觉自己掉进了坑里,奈何签约时被人赶鸭子上架,稀里糊涂就签字卖了身,以后再想赚钱,他也不能擅自做直播。
瞿岳知道自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眼下除了听从公司安排别无他法,但他就是不痛快!
掂量大半天,瞿岳越想越膈应。
一想到自己一个刚过完20岁生日的小鲜肉,刚入行就去伺候一个快半截子入土的老橘子皮,他心里就一万个不情愿。
犹豫了半天,他发消息问:
【丹姐,我能看看对方的照片吗?】
经纪人全然不似当初的亲昵热情,语气冷冰冰的:
【你以为你在相亲呢?你不愿去,有的是人排着队去】
【去的话,九点之前给我来个信儿,我把房间号发你】
瞿岳一刹那绝望了。
他闭眼仰头栽在床上,手机压在胸口,仿佛有千斤重。
瞿岳是在冀省市区孤儿院长大的,没爹没妈,无依无靠。被遗弃的时候,他四岁,关于亲生母亲,他有那么几个模糊的记忆片段,场景都是在孤儿院附近的人民公园。
傍晚夜空下着暴雨,绿色灌丛被狂风吹得七倒八歪,世界灰蒙蒙的一片,他穿着在华联商城新买的牛仔背带裤,被一个打彩虹伞的白裙子女人,轻轻推进了公园掉漆的红色滑梯的蘑菇房子里。
她俯下身,乌黑长发垂落在他眼前,散发着女性柔和的淡香味。她落着泪笑,说,小岳,你先在这里躲雨,等雨停了妈妈就来接你。
头顶电闪雷鸣,气势摧枯拉朽,几乎要摧毁整个世界,他蜷缩在蘑菇房子里望着她,心底莫名恐惧。他隐约知道,他是那种不该来到世上的小孩,妈妈自己都还上着学,自从乡下的姥姥去世后,她一个人在城市里养着他很辛苦。
于是他憋着泪,硬生生把很多情绪都忍住了。
他点点头,答应她说,好,等雨停了,你一定要来接我。
临别之际,她抚摸着他,一遍又一遍。她那被眼泪沾湿的吻落在他额头,他听见她说,小岳,妈妈爱你。
直到彩虹伞和白裙子将要消失在雨幕里,他猛然意识到什么,连跑带摔地追赶上去,新背带裤沾满了泥浆,瓢泼大雨浇遍全身,他冻得通体僵硬。
“妈妈,”他无力地冲她哭喊,“等雨停了,你一定要来接我啊!”
彩虹伞和白裙子头也没回地跑走了,铺天盖地的黑夜彻底吞没了他。
这场雨一直淋到他二十岁。
前十年里,他都在那段灰色记忆里等待着母亲,直到孤儿院那位女院长调走了——
女院长因为他的孤僻而格外偏爱他,她像个真正的母亲,给他喂饭穿衣,领他读书识字,给他讲睡前故事,每当他生病,她都会从家里蒸一碗热气腾腾的火腿鸡蛋羹,装在不锈钢饭盒里,再套进钩织着五颜六色小花的饭包里,骑着她那辆旧式二八杠自行车拎到宿舍给他吃。
其实她对每个孩子都这样,可他偏要自私地认为她更喜爱他。
因为她,他一直不肯接受任何家庭的领养。
在刚满十四岁生日时,他被叫到新来的男院长办公室里吃蛋糕,关灯许愿的瞬间,他被褪下了裤子,一个带着体臭味的滚烫胸膛强势地压上了他的后背,惊得他通体发冷。积攒十多年的恨意在一瞬间爆发,他咬牙忍着泪,拿着刚熄灭的蜡烛捅进了男院长的眼睛,在对方暴怒要掐死他时,他又抄起生日蛋糕扣在对方的脸上,然后飞快提起裤子,抢了对方的手机和钱包,从孤儿院跑了出来。
一路辗转流离,他再也不是当年只会停在原地等着人捡的孤儿了。他做过西餐厅服务员,也在酷暑烈日下去过工地搬砖,当过景区售票员,也在密室大逃脱里做过NPC,后来阴差阳错被人推荐去了酒吧夜场做气氛组,因为受不了总被人动手动脚,没待几天就跑了。
这么多年,一个人吃饭,睡觉,生病,看病,一个经历阴天,晴天,雨天,雪天,他似乎没有那么丰沛的七情六欲,只一味靠着趋迎生存环境改变性格。
做网红也不容易,他并非活泼**的人,这几年来赚得越多,他在镜头前演得就越痛苦。为了守住这份高薪工作,他日复一日的熬夜背梗,吃饭做梦都在琢磨怎么搞创意整活儿,尤其是写话术剧本,对他这种连高中都没上过的人来说,难度很大。本以为签了正经传媒公司就会出现新转机,谁料到头来还是被人给卖了。
深秋的傍晚,枯黄色的落叶飘零,瞿岳两手插在德绒家居服的裤兜,站在高档小区的阳台上神游了一整天。
他其实不爱思考。长这么大,逆来顺受惯了,鲜少有自己的主意。赚钱工作,也都是人家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哪怕做网红,他也是走了几年弯路才开始赚钱,如今卖身契签了,自己也卖给公司了,想填饱肚子——不止填饱肚子,他要过优渥的生活,再倒回去做服务员、再去工地搬砖,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晚七点,瞿岳转身回卧室,拨通了王本来的电话。
他放低身段,好言恳求道:“王哥,我后悔了,反正那合同才签满不到一天,你给我撕了行不行?”
他在新公司不认识什么人,王本来原先是粉圈的代拍,同时经营着黄牛票务产业,后来才做龙铭经纪传媒的星探,瞿岳就跟他认识时间最长,虽然王本来唯利是图,算不得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俩人长达一年的相处,那人对他还算不错。
就拿这次签合同来说,之前他一直死不松口,直到王本来前天晚上下血本,请他在五星大酒店吃人均一千五的澳龙海鲜自助,接着又领他去混漂亮妹子超多的商K、请他泡私汤、做顶级SPA,最后又领他去戚氏兄弟的私人会所——年会费百万起步的江山府里头逛了一圈。
王本来说,只要你签了合同,往后你能得到的,只会比今天多,绝不会比今天少。
瞿岳一整晚走马观花跟进皇宫似的,哪里见过这等造价几个亿的奢华地盘?回家后,想起那些堪比酒池肉林的奢靡场景,什么性感魅惑的御姐、娇憨可爱的萌妹,酒场包厢里充斥的霓虹灯绿,飞扬的亮片彩屑,不要钱似的四处喷射的名贵香槟……他越想越热血沸腾,次日一早就迫不及待拨电话答应下来,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可言?
“不可能!”王本来惊得一拍桌子,大声嚷嚷道:“你当公司是你家开的,合同想签就签,想撕就能撕?你知道违约金多少钱吗?三千万!你个月光族懂得点儿法吧,你赔得起吗你!”
吼完,王本来意识到什么,语气和缓下来:“行了,你小年轻做事冲动,我能理解,但世上没卖后悔药的不是?整个公司的规章制度摆在那里,哪儿能为你一个人朝令夕改?还有,昨天说得好好的,今天是受什么刺激了?还是张晓丹给你安排见什么人了?”
瞿岳心情差到极点,没等对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把经纪人和他的聊天记录发给了王本来。
王本来今天格外地忙,快八点才给他回电话,说:“不想去就不去,我替你问了,那就是个三流导演,放咱们京圈都排不上号,你经纪人不行,什么臭鱼烂虾都给你安排,也不知道供着你这张生来就是顶流的脸,哼,亏得不是她自己去陪睡,居然还嫌你挑。”
“我刚跟她吵了一架,她现在不负责带你了,回头等我闲下来了,再给你物色个靠谱点的经纪人。”
警报虽然暂时解除,但这话并没有安慰到瞿岳。
瞿岳一意孤行道:“我不要靠谱的经纪人,我就是不想干了!违约金我赔,给我点儿时间,我连本带利都赔给你们!”
王本来瞬间恼了:“不是我说,你怎么这么不上道儿呢!你的问题我不都给你解决了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啊?居然还敢说赔违约金?请问你对三千万有概念吗?你知道利滚利一套下来有几位数吗?就连一线大咖说赔违约金都得褪好几层皮,你个小网红说赔?你他妈卖血卖到一滴不剩都赔不起!”
耳朵被人吼得嗡嗡的,瞿岳被这话激得气血上涌,一口白牙咬得稀碎,正准备问候一下对方祖宗十八代,冷不丁电话那边安静下来,王本来突然一副点头哈腰的孙子语气,一边解释情况一边吹彩虹屁,不知道在恭维谁。
想必是来头很大的人物,搞得电话这头的瞿岳也不禁屏息凝神起来。
几分钟过去,电话那头始终是王本来在汇报他刚签约又后悔想解约的事,瞿岳听着窝火,正要挂断电话,那边一道低音醇厚的男声传来:“后悔了?”
男人哄小孩似的语气莫名安抚人心,瞿岳冷静下来,然后应了声“嗯”。
男人说:“给我一个理由。”
瞿岳立刻激动地控诉:“因为你们骗我!我是被骗过来的!我进来以后才知道你们这些人有多脏!有多么不把人当人!我一个人干干净净的,才不要跟你们同流合污!”
男人周身的空气一滞,半晌,他语气陡然犀利起来:“那好,合同上的字是不是你签的?”
瞿岳窝着火,愤声道:“是。”
男人:“手印是不是你按的?”
瞿岳:“是。”
男人:“一式两份的合同,你先签的自己那份,又签的公司这份,一共三百多页的资料,你签字的时候看也不看,闭着眼就签了,签完后悔又来讨公道,你觉得你占理么?”
瞿岳没吭声。
男人咄咄逼人道:“说话!”
瞿岳彻底被激怒:“不占理又怎样!不占理也不代表你们没骗过我!我都说了,违约金我赔,三千万也好,八千万也好,哪怕是一个亿,我去工地搬砖、我去卖肾卖血!我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再待在你们这种脏地方一分一秒!!”
男人似乎跟他针锋相对上了,满含贬斥意味的评价道:“呵,年纪不大,骨头倒硬。”
瞿岳冷笑,一字一顿道:“我、要、解、约!”
“解约可以,”男人语气轻慢,“给我一个我无法拒绝你的理由,我就允许你无偿解约。”
瞿岳愣了,一时难辨真伪,思量片刻后,忍不住向对方确认:“真的假的?你什么职位?你一个人说话算数吗?”
“我是戚铭。”男人说。
瞿岳瞬间哑声了。
他没想到自己一介小老百姓真的能跟戚铭这种话语权极大能量极高的荧幕影帝说上话,甚至还跟对方叫板,更没想到自己才签公司第二天,就触了这位大老板的霉头。
瞿岳思绪混乱不清,握着手机的五根手指都有些发抖,就凭刚才他冲对方一通叫嚣撒泼,戚铭真愿意给他解约才怪。
临挂电话前,他听见戚铭在电话里说:
“瞿岳,想好了,来公司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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