隅中，虫鸣喧嚣，一群白衣人将荣山上一平平无奇的破旧小院挤得满满当当。
直到见了信号烟的常风领着长奕门一众兄弟上荣山的前一刻，宋禹楼已经独自哄了疯疯癫癫的闻人歧一上午了。
幸而有那青年和尚在，闻人歧倒是再没逃跑。
至于原因，大概是因为那青年和尚说，他叫莫惜。
“你是说，闻人前辈从两年前起，就一直跟在你身边？”常风同莫惜攀谈起来。
作为白衣人堆中的唯一黑衣，常风虽然满脸黑线，却仍旧被映照成了气色绝佳的模样。
站在穿白衣服的人旁边的却更显白一些。叶韶这般想着，眼神随意一瞟，又看向了宋禹楼。
他此刻正在劝抱着大门啃，片刻也不肯松口的闻人歧歇一歇，不然牙又该掉了。
“哎，可不是，他一直缠着我不放，总问我要我早已圆寂的师父，贫僧头疼已久，几位可否把他带走？
莫惜一脸无奈，双眼无光，他饱受折磨已久，完全苦不堪言。
除了宋禹楼，长奕门中人个个表情凝重。
抓到了闻人歧是好事。
但，连带着知道了莫惜大师已经圆寂的事实……
是不是意味着少主他真的无药可救了。
一时间，常风有些不能接受。
他转头看向叶韶，万分复杂的目光直白地落到了她的脸上。
叶韶淡淡抬眼，坦然地承接住了常风的情绪。
常风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终究说不出什么话来。带着怯意，带着失落，他颓然垂下了眼睛。
“莫惜师父，你是说，那位传闻中的莫惜大师是你师父？”叶韶向莫惜确认道。
“正是。”莫惜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那’莫惜’的法号已然禅让给你了？“叶韶又问。
“正是。“莫惜又点了点头。
可真是，师父复师父。叶韶弯了弯嘴角。“也就是说，你如今已是完全继承了莫惜大师的衣钵了？”
“其实不然。”
这一回，莫惜再未笃定承认。只说：“我师父常年四方行走，积德行善，也积劳成疾，当初圆寂，很难说不是因为急症。贫僧资质愚钝，虽伴在师父左右，却不知，是否已在这短暂的年岁里学成了师父全部的真传。”
莫惜落寞地笑了笑。
“我愧对师父的教诲，没有当好徒弟。”他说。
闻言，叶韶不由得沉默了。
长久的安静后，有白衣人故作轻松道：“我看，大家千万不必灰心，以往找不见莫惜大师，但现在，我们可是真真切切地找到了莫惜大师的徒弟！再者，我们还有叶姑娘！“
像被一语道破天机般，立马有人附和道：“对啊！叶姑娘！叶姑娘之前说了，她要用魔教圣物解少主身上的毒！“
瞬间，人群中压抑的气氛被打破，大家好像都迅速地乐观了起来，他们彼此加油打气着，叫这拥挤沉闷的小院儿一改前貌，处处充满了轻松的空气。
随着一众期待的目光一同看向叶韶的，还有神色未明的莫惜，他似乎笑了笑，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见此情状，原本独自呆在一旁，百无聊赖冷眼旁观多时的小猛脸色骤然一变，他有些急切将叶韶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你疯了，红月教哪有什么圣物？这下好了，之后该如何收场。”
叶韶尚来不及辩驳，便听常风说道：“无论如何，还请莫惜师父先帮我们少主瞧上一瞧。”
“不必劳烦莫惜师父。”
也不等莫惜回应，宋禹楼抢先一步，断然拒绝了常风的提议。
常风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阿弥陀佛。”
莫惜站合十礼，道：“既如此，恕不多留，各位带着老人家早些归去吧。贫僧也该下山走一走了。”
岂料，一听这话，痴痴扒着门荡来荡去的闻人歧突然暴起，口中喊着“竖子站住！交出莫惜！”接着便往莫惜身上扑了去。
莫惜躲也躲不及，不当心被闻人歧扯落了半截衣袖。他瞬间面如酱色。
“师父！“宋禹楼忙不迭去扶追逐间摔了个狗啃泥的闻人歧。
闻人歧自然不会领情，一个翻滚便轻巧地避开了宋禹楼的手。
“咳咳，莫惜师父，实在抱歉。”
不死心的常风迂回道：“以闻人前辈现下的状态，我等定然无法将他带走，即使合力强行带走，难免他不会找机会逃走，再次找莫惜师父的麻烦。”
“既然莫惜师父本就要下山，不如便随我等去中州？或许能让闻人前辈一路上消停些。如此，岂不是皆大欢喜。”
莫惜挺好说话，得长奕门这般请求，他并未推却，叹了叹气道：“罢了罢了，我佛慈悲，我便同你们走一趟吧。”
就这样，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荣山，回到了澜水城。
一走进旧宅，自然得面对被落下的洛云珠的兴师问罪。
她咋咋呼呼道：“你们全都去哪儿了？居然又不带我！实在太过分了！“
叶韶有些惭愧，她略略避开洛云珠指控意味十足的目光，却瞧见洛云珠身后的朱砂默默为她竖起了大拇指。
叶韶：“……“
“那个，事急从权，我们是为了抓宋禹楼师父。当时情况紧急，根本来不及叫你。“叶韶坚定地说。
“是吗？那好吧，我不生气了。“
只要小猛不趁机招惹她，洛云珠从来都很好哄。
“出动这么多人啊……“洛云珠手搭凉棚微微眺望远处的人群，”这是，终于抓到了？“
“抓到了，“叶韶点了点头，”那边正商量着要为闻人前辈好好洗个澡呢！“
“可我没看见闻人前辈啊？“洛云珠有些疑惑，迈开脚步便要往人多的地方去。
“等等。”
叶韶拦住洛云珠，解释道：“闻人前辈他，呃，今时不同往日，你应当认不出来了。喏，就是在宋禹楼脚边打滚那个邋遢的乞丐。“
“嘶。“
现在的闻人歧与记忆中仙风道骨的模样相去甚远，洛云珠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用力地摇了摇脑袋，似乎想把脑海中的某些不好的东西赶走，然后，不经意看见了个新面孔，转而眼前一亮。
“你们上那儿带回来个俏和尚？“她新奇地问。
闻言，叶韶远远看向莫惜。
初时不察，听洛云珠这般说起，才惊觉莫惜唇红齿白，的确是个俊俏的和尚。
“此事说来话长，原来的’莫惜大师’已经不在了，他是新的莫惜。”
“嗯嗯。原来如此。”
叶韶原本还担心此番说辞不能让洛云珠厘清这件不太寻常的事，谁知她接受良好，根本不再往下深究。
叶韶：“……“
“小猛，你多日奔波劳累，赶紧找个空房间好好睡一觉。大约，最迟明日午后便要出发了。“
打点好了洛云珠，叶韶又安排起了一旁的小猛。
“什么？他也要住在这儿？“洛云珠神色不解，惊呼连连。
“谁稀罕。”
不待叶韶开口调和，小猛一脸不屑，直接踏上屋顶，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了。
小猛既已离去，多说无益，叶韶打着呵欠，告别了洛云珠。她舒舒服服地沐浴完，好好地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夜色正浓。
像以往那般，叶韶去厨房找吃的，宋禹楼便来找她。
填饱肚子后，叶韶拉着宋禹楼去到后院，趁着月色，转悠着消食。
“少主感觉怎么样，终于找到师父了。”
叶韶脚步轻盈，言语轻快。
“嗯。多亏了阿韶，”宋禹楼发自内心地笑了笑，“虽然师父不愿意认我，我却很高兴还能再见他一面。“
“师父是祖父的义弟，应祖父的邀请，在长奕门住过好长一段时日。小时候，我常常缠着师父问问题，他很烦我，也像现在这样，总是躲着我。“
“后来，祖父过世了，师父无意久留长奕门，与父亲母亲提前道别后，他择日默默地离开了。“
“那一年，我七岁，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我偷偷跟着师父，去到了他长大的孤岛。在岛上发现我时，师父气得不轻。我对他说，我铁了心要拜他为师，师父却无动于衷，还把我扔进了一座漆黑的墓穴中。”
“我知道这是师父对我的考验，便静下心来，使出浑身解数，在墓穴中努力寻找出口。七天后，我爬出了墓穴，也见到了在外等候多时的师父。”
“师父说，这座墓穴是他们绝影孤剑一脉最终的归宿，我若拜师，死后也只能孤零零地长眠于此，他让我先行熟悉一番。”
“师父这是愿意收我为徒了，我很高兴，一声’师父’还没来得及喊出口，便又被他轰进了墓穴中。他要我去找一块玉玦，那块玉玦是他昔日夭折的师兄的陪葬，也是他送给那位自己为数不多的儿时玩伴的礼物。”
“于是，我摸索着，在黑暗的墓穴中挖起土来，又一个七天后，我终于找到那枚玉玦，却也再没力气走出墓穴。最后的记忆，便是昏倒在师父那位师兄身旁。”
“这一次，是师父救了我。我醒来后，正式拜他为师，那枚玉玦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我拜师的信物。从此，我跟着师父习武，也跟着师父游历，很少再回长奕门久住了。”
听到这，叶韶不由得眉头紧蹙，她有些忿忿不平，问道：“那老……老前辈竟然让你去挖坟？”
就是说之前就感觉宋禹楼那个玉玦不太吉利，闻人歧莫不是从前就疯着？真就一点都不考虑小孩子的心理健康啊！叶韶想。
见叶韶这般动气的模样，宋禹楼实在喜爱得紧，他戳了戳叶韶的面颊，她一偏头，便撞进了他清澈缱绻的目光里。
庭院里，两人的影子在月光下重叠。
“宋禹楼，”叶韶微微叹了叹气，“你为什么不让莫惜看看情况，他是莫惜大师的亲传弟子，差不到哪里去的。”
闻言，宋禹楼抚过叶韶脸颊的手稍顿了顿。
他没有回答。
为什么呢。每每奇毒发作，叶韶是怎么救他的，他俩都心知肚明。
病中的陈凝瞬间容光焕发，代价是七日卧床。那他呢？用邪功让他得以强行续命，早晚会反噬得更厉害吧。如今这副身体，说不定早就变得更差了。
叶韶真切地以为她能救他，也每次都救下了他，怎么能让这些都成为“白费功夫”呢？若是点破，只怕叶韶再没有留在他身边的理由了。
“拿你怎么办才好呢？“见宋禹楼神思游移，叶韶有些懊恼，负气般抱住了他。
她轻声喃喃道：“说不定莫惜也能救你呢，说不定你还能活呢。宋禹楼，你真的放下了”活着“的执念了吗？真是，一点也不知道贪心。“
“不对，阿韶，我很贪心的。“
“什么？“叶韶昂起头，看向宋禹楼的眼睛。
“我说，我很贪心的。“宋禹楼认真地说。
“我明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却还是贪心地认识了你；我明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却还是贪心地想要你长久地留在我身边。“
“不仅贪心，我还很自私。”
话音刚落，叶韶适时伸手捏了捏宋禹楼的脸，绽出了一个动人的微笑。
“还没到死的那一天，便一起好好活着就可以了。你死了，我会永远记得你，也会永远想念你。但是抱歉，我不会为了你寻死觅活。不过，可别难过，有一天，我也是会死的。“她说。
“所以，不要担心，让莫惜看看。我陪着你。“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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